我跪在她身边,眼睛无助地望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像母亲那样张嘴哭泣。我试着张了张嘴,可是没有泪水流出,我的心里并没有母亲那种痛苦,而是被一种空茫虚无的感觉笼罩……三个人中,有的慌了神,说:“哭什么?为什么哭?你说嘛!”
一个连忙跨过来,伸手把母亲搀起,扶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面,而我由于是被母亲硬拽着跪下去的,膝盖被地面撞得很痛,巴不得赶紧从地上爬起,于是紧贴着母亲,站在她的身边。
那个扶起母亲的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校长。看不出他年纪有多大,头发还是黑的,可脸上布满核桃般的皱纹,一身“的卡”中山装已经显得陈旧,领口、袖口上都磨出了毛边。他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又指着我问:“这是你的儿子?”
母亲先是点点头,算回答他的问话,停了半晌,平息一下心情后,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那个权做钱包的旧布袋,把它打开,一大捧白银一般的钢镚儿显露在几个人面前。
我一边观察母亲的动作,一边观察校长室里几个人的表情。
我看见校长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另一个人问:“你是带孩子来交学费的?”
母亲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交?”
母亲想说话,肩膀却一阵抖动,没法把话说出来。
我大声替母亲回答那个人的话:“那个女的说交学费不能用这样的钱!”
校长犹豫了一下,对母亲说:“你把孩子和钱带上,跟我来。”
母亲一定猜到了校长的意思,她赶紧把那些她好不容易积攒、储存下来,刚才又一阵辛苦把它们找回来的钢镚儿装进布袋,牵着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跟着校长走出了房间。
校长把我们依旧带进会计室,对着那个已经准备下班的女人说:“黄老师,你把她们的学费收了吧。”
那个“黄老师”一脸不高兴地说:“这都快要下班了。这么多零钱,我一个一个数,要数到什么时候?”
校长说:“我来帮你数,很快,用不了多久的。”
他们数钱的时候,我和母亲在一旁等。“黄老师”一边数,一边嘴里还在嘟囔:“这么多零钱,还脏兮兮的,不知从哪里讨来的。”
她的声音不高,我和母亲却听得很清楚。母亲没有说任何话,但我感觉她一直牵着我的那只手,在听了“黄老师”这句话后,猛然把我给攥得更紧了……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带我报名,她甚至再没有去过我的学校。我从乡里读完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后来又考上大学,都是一个人办理各种手续。
母亲不来我的学校,不是因为她受不了屈辱,而是因为她抽不出空。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她在繁重的劳动之后再来回步行数十公里。
我读书的成绩一直很好,这点没让我的母亲担心;让她担心的是我在学校是否被人欺负。其实这是常有的事,但我从来不跟母亲说。比如说,在学生宿舍上下两排的大通铺上,由于我的被褥最破最旧,没有人愿意跟我挨在一起睡,那些同学冬天时总把我的被褥扔在靠窗口的地方,而夏天则扔回墙角。有一次期末考试,一个和我同住一宿舍的同学踢我的腿,要我给他提供答案,我没有答应。晚上,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宿舍的灯已经灭了。当我蹑手蹑脚钻进自己被窝的时候,感觉被窝里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我借同学的手电一照,才发现被褥里竟然被人浇了冷水。我发狂地跳下床,直接扑向上午那个要我提供答案的同学。尽管和我比起来,他人高马大,但我没有一丝惧意,我掀开他的被子,把已经装睡的他揪了起来,两人拳打脚踢滚到一起。我长期积压的怒火此时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泻,同学们怎么劝阻也拦不住我和他的拼命。我的额角撞在床沿上,磕出一个很大很大的血泡,眼睛也被打肿,他的胳膊上则被我咬了两排深深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