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林徽因像一株充满生命力的幼苗,恣意在祖父的宅院里生长,祖父是耀眼的阳光,他时而和一些体面儒雅的来客谈笑,时而给孩子们讲有意思的诗文和故事;祖母是轻柔的风,她像一条鱼游走在宅院里,一阵风似地指挥着丫环仆妇们浇花、打扫、烹调,当风停下来的时候,她能在枕头、被子、衣服上面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美丽的图案;偶尔,阳光和风相遇的时候,会讨论那些孩子不懂的家事,也会一起写诗和写字。
祖父和祖母,是幼年林徽因的天与地,他们给了林徽因足够的宠爱、欢笑,无尽的满足,他们符合一个婴儿对“家”的全部渴望和要求。
至于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和祖父一样,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清俊的面容,也有亲切的笑容。只是,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出现,偶尔冒出来,他会抱一抱她,但是没有更多的语言——显然,这个在当时不算年轻的父亲缺乏抱孩子的经验,林徽因觉得没有在祖父和祖母的怀里舒服,于是哇哇大哭,父亲就手足无措地把小家伙“传送”出去。
祖父、祖母,包括偶尔小住的姑母和孩子们,甚至丫环仆妇,他们的脸都是安详的、令人愉快的,对于婴幼儿来说,愉快的,就是好的。是的,一切都是好的,除了母亲。
小徽因从祖父那里得到阳光,从祖母得到清风,那么她从母亲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呢?是阳光、阴霾、冰雹和暴风雨的集合。母亲也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女人,当她微笑,把小徽因紧紧地搂在怀里或者高高地举在头顶的时候,林徽因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是朝阳,有圆润的美丽和温暖。但是,当这个女人眉头紧锁,泪水涟涟、满眼幽怨地盯着林徽因的时候,林徽因觉得万物黯然失色,欢乐和温暖都被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霾遮蔽。有时候,这个女人会没有来由地用冷冷的、失望的目光看着徽因,那简直就是四面八方砸过来的冰雹;有时候,这个女人又会像着火了一样,怒气冲冲地大吼大叫:“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你为什么不走过来?”……
来到母亲身边,小徽因永远战战兢兢,因为这个女人有问不完的为什么,这些问题是小小的林徽因没有办法回答的;因为母亲身上四种天气同时存在,它们之间的转换轻而易举、毫无预兆,让林徽因防不胜防。
小徽因面对母亲的质问,唯一的办法就是哭,哭就是她要离开的语言,所以林徽因一吃完奶,通常都会被抱走,回到祖母那温暖的港湾。
大一些了,林徽因会说话了,她问:“奶奶,为什么姆妈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祖母弯下腰,仔细地问了母亲说的话和动作,然后淡淡地对林徽因说:“好了,奶奶知道了,徽徽什么都做得很好。”
这个对话之后,祖母就带着林徽因到大姑母家住了十天。就是这十天,让林徽因意识到,那个变化莫测的女人,让林徽因又恨又害怕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们彼此是爱着的。
是的,小时候,林徽因害怕甚至恨这个女人,因为她经常大吼大叫着说:“我是你的母亲!我才是你的母亲!”林徽因真希望她在撒谎,她宁愿自己不是她生的,她宁愿自己是祖母的小女儿。甚至有一段时间,林徽因坚决认为,自己就是祖母生的。这个女人在骗人。
但是这十天以后,不知道是林徽因大了,还是她懂得了这个女人的爱,还是血液里的亲情作用,她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自己真的是她的女儿。她所以经常发脾气,是因为……她太孤单,太……可怜了。
小时候,母亲曾经有一次笑盈盈地问她:“徽徽,你和谁是一家的?”
林徽因脱口而出:“和爷爷奶奶。”
母亲脸上出现了乌云,但是她忍耐着、驱赶着乌云,继续问:“那你的阿爸和谁一家呢?”
“和祖父祖母。”林徽因想了想,没有更好的答案,只有照实说。
“那姆妈和谁一家?”母亲已经要发怒了。
“姆妈一个人一家!”林徽因已经豁出去了,她没有更好的答案,就是这样的。她看见母亲的脸因为怒气而发红,她以为她又要大吼了,像往常一样。但是这一次没有,母亲突然涌出泪水,呜呜地哭,而且,她照例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哭。林徽因想到她是她的母亲,她只好走上去,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袖,说:“姆妈,等我长大了,我和你一家。”母亲因为这句话哭得更伤心了,她抱着这个小女孩亲了又亲,坚定了小女孩长大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决心。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母亲印象,成年以后,我们大部分会忘却这种印象。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后来的情形去反推。
几十年以后,已为人妻、人母的林徽因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们像几十年前一样,互相爱着,互相刺痛着。林徽因最不愿意提起家事,她唯一可以倾诉的是,远在美国的好朋友费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