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此刻庆幸她有一双大脚,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位思想解放的丈夫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她的那双大脚放在眼里。就是到后来,也没有。
徐志摩不时瞅瞅身旁的新娘,想起两年前,父亲递给他一张姑娘的照片,说那是他未来的妻子。照片里的张幼仪看不到特别的好,但也不难看。只是生得有些黑,嘴唇似乎也厚了一些。其实,幼仪长着一张典型中国少女的脸,圆润而柔和,沉静的眼里刻着大家闺秀应有的大气端庄。可徐志摩没由来的一阵嫌恶。
他知道,这是父亲精心的安排。徐家的生意,张家的声望,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但他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这与他在学堂里学到的自由精神相距太远。如果这桩婚事被安排在十年以后,徐志摩也许会高喊着:“我要追求爱的自由与婚姻的权利”,并拒绝父母送给她的新娘。但此刻的他,没有。
也许是他的理想与追求还不够坚韧,也许是父母的命令与张家显赫的声势一起制成的牢笼太坚固,总之,那天他只是将自己的不满,变成了下垂的嘴角,吐出了一句:“乡下土包子。”他与所有中国包办婚姻中的男人一样,甚至没有花时间去了解未来妻子,便用自己的妥协,将张幼仪日后的生命轨迹,扯进了自己的命运航道中。
这是一场西式的文明婚礼,却脱胎于一场旧式的中国礼制。这或许是徐志摩在面对这次婚姻时,最大的心结。这个结,不但捆住了他与妻子的情感交流,更捆住了他理想中的自由,捆住了他进化成新青年的通道。他觉得,自己尽管穿上了西装但却与自己的灵府如此不搭调。新式的衣装,与这骨子里的旧,让自己显得这样滑稽。
徐志摩与张幼仪一起向“旧”妥协了。在那样一个新旧交错的年代里,徐志摩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对抗的东西是何等深刻,或许他同样没有意识到,当他妥协的那一刻,他与“小脚”的女人并没有质的差别。但徐志摩毕竟曾立志,要“冲破一切旧”。只是在他还没有找到冲破的方式时,一切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思想里发生了,而他灵魂的一部分仿佛还留在北京的锡拉胡同里。那里,住着蒋百里。蒋百里是徐志摩姑丈的弟弟。他在早年留学日本期间,结识了当时因戊戌变法失败而流亡海外的梁启超,并拜梁启超为师。回国后,蒋百里时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袁世凯总统府一等参议。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尚武的血液,怀抱着爱国的热诚。更难得的是,学贯中西的蒋百里,在作为一个军事家的同时,在文学与史学方面也有极高造诣。他的《国魂篇》、《民族主义论》等长篇论文立论独到,文辞流畅,颇有梁启超之风,而他的书法也深具晋人气韵。
徐志摩在1915年考上燕京大学预科班时就住在蒋百里家。平日里,徐志摩与蒋百里谈时事,聊文学,评历史,讲政治;他敬蒋百里,爱蒋百里,虽然蒋百里长徐志摩十四岁,可徐志摩与他甚是亲近,无话不谈;他是徐志摩口中最亲的“福叔”。与蒋百里的交往,让当时的徐志摩在思想上趋向政治。在一次闲谈中,蒋百里曾对徐志摩说:“青年有了真才实学才能展鸿鹄之志,救国救民。你何不与他们一起出洋去,学西洋之长为己所用。”
这话正说到了徐志摩的心里,此前,他已经有了留洋的想法。当初,他之所以报考了燕京大学的预科班而非本科,就是因为当时的燕大预科班注重外语的应用,学成之后可以尽快地留洋;此番,加上蒋百里对他的影响,徐志摩更是觉得他在北京的求学生活充满了奋斗的热情。他在锡拉胡同与学校图书馆两头跑,埋头在西方新思想中,闲暇时与友人聊聊戏剧界的“菊选”,别人爱梅兰芳,他独爱杨小楼,兴致到了还会跟朋友打打网球……
福叔劝他留洋时的神情还在眼前,杨小楼的腔调似乎都萦绕耳边,燕京大学图书馆里的墨香还都能闻见,怎么一转眼,自己就与这个不认识,不爱的女人站在一起了?做梦一样。父亲频频的电报是催命的符,那些“男大当婚”“识大体”、“有利家业”的话是魔咒;祖母最疼自己,可她殷殷的期盼却把她那份深厚的慈荫变成了最重的包袱。于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其实徐志摩心里清楚,与张家的联姻,不过是他的父亲在为独子规划前程的棋盘中,落下的一颗棋而已。
父亲徐申如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的一生都在用精准的眼光打造生活中的一切。在他所有的实业中,有两件事最值得骄傲:第一件,是他在1908年联合了海宁的绅商,克服了重重阻力,硬是让拟建中的沪杭铁路生生拐了个弯,穿过了硖石,成就了海宁硖石地方几代人的福祉;第二件,便是儿子徐志摩。别的不说,单单是他为了让儿子的书法水平有所长进,便将当时的上海寓公,后来的“伪满洲国总理大臣”,著名书法家郑孝胥,聘做儿子的书法老师。这次,尽管儿子已经与张家小姐有了婚约,尽管他本应让儿子尽早将张幼仪娶进门,但他仍然顶着张家人的反对,亲自将儿子送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学。可以说,这个精明的父亲在儿子的培养上,同样用上了他敏锐的经商头脑。现在,父亲觉得是时候让儿子回来成亲了。
张家现在的名望不一般。看中自己儿子的张公权是当时的浙江都督府秘书,将来大有作为;而他的兄长张君劢则是有名的法学家,与梁启超过从甚密。徐申如再次以他精准的眼光,准确地预见了未来的张家兄弟在中国未来的政界与财经界中,呼风唤雨的地位。与这样一个有钱权有名望有修养的上流社会家庭联姻,徐申如没有再拖延的道理。于是,给儿子拍几封电报,对他进行几次动情的说理,徐申如便为他自己谋回了一个好儿媳。
这种境况下的徐志摩,挣扎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他成了那个变革时期的精神缩影。或许很多东西可以在朝夕间改变,但也有许多东西无法轻言抛弃,比如孝道。这一点,即便是在他走出硖石,跳进那些欧洲思想家行列的那一天,也仍然无法割弃。
但他仍然得做些什么。于是,一场热闹的婚礼之后,他选择了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