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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拾留(3)

烟花易冷 作者:未夕


 

搬走的那天,淑苇跟在父亲身后走出院门。

这是这许多天里她第一次见着父亲。她不敢看他的脸孔,只觉更加冰冷阴森,只看着他长衫的后襟,一路走了出去。

等马车向前走了,淑苇忽地觉得,她在这小院子里过的这几年的一件件小事通通涌上了心头,纷乱成一团麻线。她趴在挡板上一个劲儿地朝那院子看,门口站着大约是邻居家的小孩,渐渐地成了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自这一天起,江淑苇再不敢接近父亲。

又打仗了,这一回,是委员长的部队跟共产党的军队打了起来。

市面上更乱了。

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东西越来越贵了,张妈每天出去买菜都要揣上一摞厚厚的钱。回来不禁咋舌道,下回上街,说不定买个顶针要用个麻袋来装钞票。

做工的在罢工,学生在闹罢课,街面上成天闹哄哄的,像一锅永远也煮不开却一直咕嘟着的水。刺耳的警笛声疯了似的响着。大批的军警在街上奔跑来去,拉了高压水龙头朝游行示威的人群冲,路上积着水,被无数双脚踩得稀脏,有两次还投了催泪弹。

南京像座喷发的火山,到处流淌着滚烫灼热的岩浆。

江裕谷的生意却越发地好了起来。

他那精明的嗅觉又一次地给他带来了好运,早些时候,在钱变毛之前,他便开始将赚得的钱换成金条存了起来,到这个时候,他的手里已颇有几个积蓄了。

江裕谷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与罢市这种蠢事,别家罢市更好,没处买米,隔了几条街的人都会到江家米店来,傻子才不挣这样的钞票。管他谁打得赢谁打得输,只要是个人,他就得吃饭。

米店的规模扩大了,玻璃店子也修整了一下,他居然还买了一点儿上海纱厂的股票。

姐妹俩还上着学,衣着也光鲜了许多。原本就长得修眉俊眼,有三两件好颜色衣裳一穿,就如同两个粉妆玉雕的洋娃娃似的。那一个小的男娃,如今是江裕谷的心尖与命根。他狠狠心,一个月里头让儿子喝上一罐美国的克林奶粉。

下一步,江裕谷想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是那样几进几个院落的齐整房子。

张妈却时常摸着淑苇姐妹的头叹气。

男人是不能有钱的,尤其是这样突然地就有钱了起来,那他是一定要做一做的。

张妈想,他总归是要再找一个的,毕竟还不到四十岁,手里握了点钱,又生得有点模样。只是要苦了三个孩子,有后妈便有了后爹。

沈佑书的大哥沈佑安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加入了国军空军幼年学校。是佑书父亲的旧部下牵的线,他说佑安是国军的后代,自然是要加入国军,也算子承父业。况且,佑安成为一名军人,从此便是党国的人了,自有党国替沈家养着儿子,沈家妈妈从此可以少操一份心。

第一场细雪飘起来的那一天,佑书跟母亲一道送走了大哥。

他们的头上都染了白白的一层雪气,这个城市,雪也不成个气候,混着雨与冰粒,沙啦沙啦地打在屋顶与地面上。佑书紧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滑地送走了大哥。

佑书记得,大哥最后一刻还伸手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拍,拍得他一直忍着的鼻涕终于从鼻孔里落了下来,大哥呵呵直乐。

那是沈佑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亲哥哥。

此生再未谋面。

轰隆隆的炮声在南京的上空响着。

都说共产党要过江来了。可是委员长说,长江是天险。

这个古旧的城市,被长江拥着护着,又走进了新的一年。

三十的晚上,鞭炮声与大炮的声音相呼应。

老百姓便又熬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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