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回头。

佑书几乎要失声痛哭，可是他知道他哭不得。他得留着劲儿带着妈一块儿逃命去。

可是要往哪里逃？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铁盒子，下意识地忽然想起，若是逃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把小花生还给那个名字里头有一个“苇”字的女孩子了。

从这一天起之后的十天里，南京城里都极其平安，没有枪炮声，没有砸抢，没有任何可怕的消息。街面上，店铺渐渐都开始正常地做生意，江家的米店也开门了，玻璃店里也在好好地做着生意。淑苇的学校照常开课了。

那一天淑苇放学时，像往常一样穿过一条窄巷回家。

一进巷子口江淑苇便吓呆了，长长的巷子两边坐着一排穿土黄色衣服的士兵，满身尘土，面色黧黑。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头、要跑，可腿脚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动弹不了。

忽地，有一个当兵的朝着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她犹豫了一下，打算向后退，可背撞上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高大的兵，他伸手扶了扶快要跌倒的淑苇。淑苇像一只小青蛙似的一跳跳起老高，嘴里极短促地“啊”了一声。那当兵的倒像是也被吓了一跳，他也是咧了嘴笑了笑。

淑苇那一刻脑子中一片空白，她好像被一颗巨大的钉子当头钉在青石的路上，头顶是炸开了似的痛，可是腿是无知觉的。

这个时候，她觉着有人蹭了过来，贴着她。她只敢用眼角扫了那人一眼，只看见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布鞋，一个深蓝的书包。

那个人的手指搭在淑苇的胳膊上，开始似扶非扶地推着她向前，小心地穿过那些士兵。

即便隔着衣服，淑苇也能感觉到那个人手指的颤抖。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灌进她的耳朵里。他的手指改为抓住淑苇的胳膊，他的半个身子挡在淑苇的前面，淑苇差一点儿就踩到了他的鞋帮。

淑苇偷眼看到他的脖子，他剃得极短的头发。

他们俩就以这样奇怪的缓慢的方式一点儿一点儿地蹭过了窄巷。走到巷头时，淑苇看见一个很年轻、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士兵抖开一床黄色的薄被，躺下来，又翻了个身，冲着淑苇的方向咧着嘴笑，旁边一个年长的有胡子的士兵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拍。

淑苇想谢谢刚才的那个人，可是天色暗下来了，那人又低了头，于是淑苇把头低得比他还低，蚊子哼似的说了声谢谢。那人说：“我觉着他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他们分手各自朝一个方向走。淑苇回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是一个颀长的男孩子，比豆芽还要瘦的身板，拖着细长的影子，影子淡得像抹水痕。

那一天佑书因为放学后去了一个同学家，出来时才经过这条巷子的。

他的小糖盒里装着刻了“苇”字的小金花生，他不晓得金花生的主人刚刚走远，待他回头看时，早不见了踪影。

这个城市慢慢地开始焕发出一种新的神采，舒展起来，活泛起来，喜气起来。热烈的气氛一点点淹没了南京城。街面上的铺子都开了门做生意，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解放军官兵打扫卫生、处理垃圾、消除国民党的宣传痕迹。穿了白大褂的军医为老人与小孩子治病送药，工厂与解放军搞联欢活动，淑苇他们学校还请了解放军的战斗英雄去做报告。女人们走进兵营，有来送日用品的，也有帮助军队洗衣被的，淑苇跟着学校的合唱队也去了军营演出。她站在队伍里，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心头清明而快活。这天在她的眼里，真的一点点明朗起来，她看到她一直想着念着的那一种光、那一种暖、那一种平安而灿烂的日子慢慢地走近她。

家里却一如既往地弥漫着阴沉之气。伙计豆芽的耳朵被淑苇爸爸打聋了。

豆芽在迎接解放军进城这件事上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几乎天天往大街上跑，挤得鞋都掉了，成天嘴里哼着歌，没过两天便顶着发青的头皮在院子里大声地说，是解放军给剃的头，不要钱的。江裕谷阴着脸看着他，小伙计的快活在他的眼里显出点猖狂来，这叫他极不舒服。

这些天米价被哄抬起来，有些米店的老板开始偷着往大米里掺些碎谷子与沙子，很是赚了些钱。江裕谷看着不愤又眼热，便也开始往米里掺杂物。也就是那么巧，正好被豆芽看见了。豆芽立时就叫了起来，说是要到解放军那里去检举他，江裕谷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这巴掌打得太狠，豆芽一个跟头就栽到地上。江裕谷也怕起来，叫人送豆芽去医院，说是耳膜打破了。等好了之后，豆芽的左耳就不大灵光了。因为听不清，他不仅斜视，更加添了歪着脑袋的毛病。入夏的一天，豆芽终于跑了。

也正是这个夏天，江裕谷的一个老朋友，也开着米店的，叫解放军给抓了，事情就坏在他往米里掺东西上，后来又听说哄抬米价也有他的份儿，没多久便给枪毙了。江裕谷吓破了胆子，从此倒老实做起生意来。

日子过得随顺起来。这一年的冬天，江裕谷娶了东牌楼从良的妓女云仙进门。

那天天特别冷，淑真与淑苇袖着手站在小院门口，看着云仙穿了一件新缎子棉袄，水红色，掐腰，紫红滚边，襟前塞了一条粉色的手绢，随着她的步子的起伏轻柔地扑打着。瞧着她这一副派头，淑真打鼻子里用力地哼了一声。

云仙一摇一摆地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被一块松动了的青石绊了个趔趄，淑真响亮地笑了一声。

云仙却只当是没有听见，回头挑了细长的眉向身后的江裕谷抱怨道：“快找个人来收拾一下这砖头。”说着扯了手绢在鼻翼处轻轻扑了一扑，目光凉凉地扫过姐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