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江裕谷脸上的神气,只愣了半刻,拔起腿来便跑出去,撞了张妈一个趔趄。
江裕谷赶上来,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在一起。
吓傻了的张妈只看见江裕谷血红了眼睛,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抽在云仙的脸上,云仙竟然也不呼痛,气息咻咻地抵挡着,突地一巴掌回打在江裕谷的脸上,好清脆的一声。
江裕谷后退了半步,再猛地一头豹子似的冲上前,只那么一掀一推,云仙便从二楼直飞起来,落下去,摔在小院的青砖地上。
云仙的脑袋正正地磕在那块不断地被她抱怨松动着的砖石上。
她不是一下子断气的,等江裕谷和张妈下得楼来,她还是活着的。
她的脑袋下一点点地有浓浓的血流出来,她的一头好头发浸在了血里,她一口接一口地倒着气,眼睛里慢慢地失了光彩。
张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小育宝摇摇晃晃地走到这一进院子来,站在院门边儿,叫张妈妈,张妈妈。
张妈抖着站起身来,抱起育宝,遮了他的眼睛,抱他躲进后院的卧房里,坐在床上打摆子似的抖。
她不知道,江裕谷居然从厨房里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从从容容地喝了两杯,吃光了那盘蒸糕。
伙计回来看见了,报了警。
来了一群穿着土黄色制服的警察,把江裕谷带走了。
张妈抱了育宝出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江裕谷走出院门时突然回过头来,对张妈说:“小苇那里,你去一下吧。她要过生日了吧。”
江淑苇是在浑浑噩噩中回到家的。
云仙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拖走了,伙计在冲洗院子的砖地。淑苇看到,那块砖终于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还能闻见院子时隐隐的血腥气。
这股子味道,缭绕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彻底离开这座院子。
淑苇去看过一回父亲。
江裕谷已经被剃光了头发,脚上手上都拖着铁链子,面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隔了铁窗子他问淑苇:“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淑苇摇摇头。
江裕谷说:“要是有,叫她回家来一趟吧。”
又问:“育宝呢?”
淑苇说:“在家,张妈妈看着。他很好。”
临离开时,江裕谷突地抓住女儿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说:“卖掉店子和房子,有多远,走多远。”
他没有能再说一句话,警察带走了他。
淑苇看着他拖着铁链子,消失在门外之前,他竟然回过脸来,冲着淑苇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苇想着,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岁数就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年轻的父亲,偶尔还有些笑容,偶尔也带给她们姐妹一些吃食,偶尔也让她抱着他的腿,她的脸贴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种温和的软。
那是淑苇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父亲。
江裕谷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苇没有去看。张妈说,你一个女娃娃家,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有伙计去了。
她跟张妈一起,抱着小育宝,徘徊在自家的门前。
街上有大卡车经过,扬起一团灰尘。
听说要枪毙的犯人就是坐着这种大卡车,被捆着手,身后插着一块细长的纸牌,上面写着该犯人的名字,画着鲜红的一个大叉。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郊外开去。
行刑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整。
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枪响。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相当远。
淑苇知道,那不过是一声短促的鞭炮声,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忽地找到一根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兴头头地点了,啪的一声脆响。
江淑苇和她的幼弟江育宝一下子成了孤儿。
久不露面的大伯来了,一定要将育宝过继到他的名下,做了儿子。
淑苇一个女孩子家,那几片店子她是没法子管的,理所当然地归了大伯去做。
事实上,在江裕谷死后的第三天,大伯便领着老婆及女儿,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苇再回到学校时,这一学期已快要结束了。
一时间,江淑苇的生命里,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是这一片青葱树丛里的一根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