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苇也时常跑到当年自家住过的后院去站一站。这几年,这里变了一些,但那种熟悉的气息还在,偶尔站得久了,恍惚间廊下还有幼时自己的身影一晃而过。
每一次上完课,佑书都送淑苇回家。
淑苇觉得有点怪,她这么跟佑书来来去去的,从来也没有觉着有太多的羞涩,许是因为佑书实在安静,他就像这夏天的气味一样包围着她,没有一点儿侵略性,天经地义似的。
他们在黑夜里乘着星光散步,那时空气没有污染得那么严重,便是在城市里的夜里也有极好的星光。尤其夏天,一天的繁星,明媚宁静,这是生命里最安宁不过的一晚又一晚。
淑苇有一天问佑书,“那个小金花生,其实是你捡到的对不对?”
佑书有点意外,“为什么又想起这个来?”
淑苇说:“前前后后一联想,就明白过来了,实在是对不住你。开学以后,我会跟学生会的人说明。”
佑书无声地笑得眯了眼:“已经过去的事了啊!江淑苇,清者自清,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跟别人交代的。”
淑苇说,我不是跟别人交代,我是跟我自己交代。
有一天,天太热,小屋里实在待不久,课下得早,佑书送淑苇出来的时候还是傍晚。天是青色里染了一抹嫣红,佑书说,有晚霞,明天又是大晴天。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母亲还活着,还没有病得起不来。
母亲的娘家早就没有人了,可是她特别羡慕人家女子有娘家可以去。每月的初五,她会雇一辆黄包车,带着姐妹两人,说是去城南外婆家。
其实不是。她只是这样对车夫说。
车夫会说,太太坐稳了,小小姐坐稳了。婆婆会给什么好吃的?
那是她们母女间的一点儿小秘密。
车夫的那辆车上有一个黄铜的铃铛,老旧了,声音哑了,一跑起来,颠得只是喀啷喀啷地响。
没有多久母亲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她们也就再也没有这样坐了车出去过。
淑苇慢慢地说给佑书听。
佑书忽然说:“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沿着路牙子一路走,没有坐黄包车,怪的是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喀啷喀啷响的声音。沿街渐渐地有吃了晚饭的人搬出竹凉床或是小凳子出来乘凉,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小贩在卖白兰花,放在白磁的盘子里,上面盖着湿的白纱布。佑书过去掏出角子来买了两朵,给了淑苇,淑苇把它别在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佑书还穿着白布的衬衫,他一共只有两件衬衫,有时雨天洗了不得干,他也穿在身上,半湿的衣服更显得皱,像一张疲惫衰老的脸,却衬得人格外的年轻。有些瞬间,淑苇甚至觉得,他会一直这样年轻下去,没有尽头的。
开学以后,佑书升入三年级,这一年里,他只有头一学期有课,后一学期,将会去小学见习与实习。
淑苇升入二年级。
这是一个热烈明媚的夏天,学校门口又如去年一样拉起了红色的横幅,欢迎新考入的同学。校园里浓荫如盖,到处是年轻人或峻拔或轻盈的美丽身影。女孩子们嬉笑着穿梭在校园不那么宽敞却打扫得十分干净的道路上,梳着油黑的长辫子或刘海齐眉的短发,许多人穿着鲜艳的布拉吉,远远的有人在唱歌。
有一角,有高年级的同学在做演讲,是陈磊。
江淑苇走近围成一圈的人群。
陈磊演讲的内容是有关抗美援朝战争的,他的话语依然那样鼓舞人心,人群里不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淑苇也站住听了一会儿,这是每一个人现下都极为关注的事情。她不知道陈磊有没有看见她,她只知道,她面对他的时候,不再那样地卑怯。她想她得好好地学习,将来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可以从那个充满了霉味的家里搬出来,带着张妈与小弟,开始新的生活。
好好地活着。
淑苇到底还是在开学之后不久去了学生会,把金花生那件事跟学生会的干部们说明了,说希望能够当着他们的面,跟沈佑书同学道歉,也恳请大家不要误会沈佑书,他是一个诚实的好同学。
可是新的一批入团名单里依然没有沈佑书。
不过,学校团支部也找了佑书等几位同学谈话,告诉他们,出身固然不由己,但是道路是可以由自己来选择的,希望他们可以接受学校进一步的考验,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团组织是不会丢下任何一个要求进步的年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