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失得(2)

烟花易冷 作者:未夕


 

淑苇捧了一小瓮封缸酒依次给每一人的酒杯里倒满,连育宝面前的茶杯里都象征地点了两滴。到佑书那儿时,两个人错了手,泼了一点酒液在桌面上,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佑书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像个小孩子,简直跟育宝差不多大似的。淑苇转身去拿抹布,在灯影里也抿了嘴笑起来。

几个人吃着年夜饭,轻声地说着话。屋里窄,可是淑苇觉得这一年比哪一年都快活似的。

正吃着,忽听外头一阵奇怪的吡驳之声,接着有焦糊味儿传来,还有烟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子,紧接着外面有人惊叫“失火了失火了”,是女人绝望的声音,淑苇认得那是大妈的声音。还有孩子在哭。

淑苇吓得跳起来,带倒了椅子,佑书回手就抱起育宝来,佑书母亲拉了张妈。

淑苇拉开屋门,迎面就是一阵灼热气,几乎要把她冲一个跟头,大妈他们的卧室里已经火光一片,火苗蹿出来,舔上了堂屋的屋梁。

几个人跌撞着往外头跑,跑到院子里,大伯一家子也跑出来了,邻居们也冲过来,拿了脸盆、水桶,一片叮当之声,一盆一盆、一桶一桶的水泼向火源,可是全不管用,火乘着冬天干冷的风势越烧越大。老屋子,全木的结构,烧起来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巨大的木料爆裂的声音连接响起,炸起一片一片的火星冲上半空。

突然,大妈尖叫起来:“二毛妹!二毛妹!在哪里?”

小小的一个身影被烧着的木门挡在了堂屋里,小姑娘凄厉的叫像地府里的冤魂。

还没等淑苇看清楚,有人哗地往身上倒了一桶水,冲着堂屋就冲了过去,脚用力地踢着门,木门轰然倒了,那人冲进了屋,淑苇终于惊叫出来:“沈佑书!”

有邻居家高壮的男人也冲了过去,巷口传来消防车的叮当的警铃声。

片刻之后,沈佑书抱了一个小姑娘,从火团里几乎是扑跌出来的。他的头发被燎着了,淑苇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前赤手就扑那火,也觉不出烫来,拖了佑书跟小姑娘下来,被众人拉得远离了火场。

就在他们逃离的那一瞬间,堂屋的屋梁轰然倒下。

救火车是来了,可是巷口太窄,车子进不来,消防栓也有问题,消防员跑了两条巷才接了一个可以用的栓头。

他们说,那房子是保不住了,现在要保住前面的院子。

江淑苇在大年夜里,站在寒风里,看着大火将自家房屋吞噬。

她的身边站着沈佑书,有人拿来一床棉被给他披着。

淑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江家最后的一进小院在这一场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焦枯的瓦砾,一些粗笨的家具没有完全烧尽,在废墟上支棱着它们残缺的肢体,无比丑陋可怖,这其中,那架淑苇姐妹与小育宝用过的摇床奇迹般地没有烧坏,只熏得乌黑,淑苇的大妈将它捡出来,搂着它,突地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才弄清楚,这场火就是大伯家那个最喜欢玩火柴的二女儿惹出来的,她怕娘老子骂,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折子塞进了一只旧棉鞋里,踢到床下,谁知就烧了起来。大伯与大伯母也没有办法再怪这个丫头,这场火已经把小姑娘吓了个半傻。

江家大伯带着老婆女儿搬到了店子的后堂,一家子五六口人挤在十来平方的空间里,紧巴拘促,只觉得要什么没什么,丧家犬一般狼狈落魄。

而江淑苇在这一个大年夜过后,彻底地无家可归了。

沈佑书母子带着江家姐弟与张妈,回到沈家那一间屋子里。当晚,淑苇他们住在后半间屋,淑苇在地上打了地铺。佑书母亲说,怕地上潮气大,先用一领席子隔了地气,再拿出家里最好最厚实的棉垫让她垫在席子上。淑苇在黑暗里大睁了眼睛,听着张妈与小弟弟轻轻的呼吸声,想着,她从此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忽地,心里在空落中升出一分空明来。好像她的灵魂飞升到了半空,轻声劝慰着自己的肉身,无所谓有,便也无所谓无了。从此她江淑苇与过去的生活空间和生活状态背向而行,永无相会的时日了。

也不算是坏事情,淑苇想。

在佑书母亲的坚持下,江淑苇暂时在沈佑书家安了家。

第二天,佑书便开始在小院里,依着墙角用油毡与碎砖搭了一间小披屋。

佑书的意思淑苇明白,他们也不是小娃娃了,这样大的男孩子与女孩子,非亲非故,总不成天天住在一间屋里。日子久了,邻人间的蜚短流长,好说不好听。

淑苇从来不知道沈佑书会做这种活计,他只穿了件磨得极旧的藏青的毛衣,一双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汗。淑苇和佑书母亲在一旁帮忙,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是举目无亲的人,只得相依为命。

到了傍晚,小披屋算是成了形,大约只得五六平方,放了一张小木床、一张旧书桌、一张木凳,依墙又塞进一架藤的小书架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第二天淑苇跑了好几家布店,花自己的津贴买了一块浅绿的布,花了两天的工夫用细勾针勾了流苏,送给佑书作窗帘。

佑书显然对这个小披屋相当地满意,小披屋的那扇极小的窗子正与他母亲的这间大屋的窗子相对,常常在晚间,淑苇便在佑书母亲的画案上复习功课,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佑书的窗子,窗边的佑书也常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隔了窗相互笑一笑。

日子平静地流水似的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落灯了。

这一天,淑苇的大伯找了过来,站在沈家大门口等淑苇。

这个曾经年轻俊美的男人脸上全是衰败的神色,眼神混浊游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着,仿佛画地为牢,他的整个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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