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迷梦(1)

烟花易冷 作者:未夕


 

江淑苇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

她先是看见母亲的脸,还有姐姐的、父亲的。她甚至看见云仙,躺在自家小院的石砖地上,面色如生,扭过头来对着她说:“你看你爸爸,他这样狠心,这样狠心。我不过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不过是嫁错了他。”

淑苇总是吓得转身飞跑着逃开,想着,佑书呢,佑书呢?佑书你快来,你看云仙在吓我!

然后,淑苇就看见了佑书,他蹲在屋子外头,墙角边的那一株蔷薇花架下,转过头来看淑苇,说淑苇你别怕。看见他的笑容,淑苇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顽皮地在那蓬蓬勃勃的蔷薇枝子上拍了一下,枝上的露水洒了佑书一头一脸,他一点儿也不恼,转过头去继续微笑。

转眼,淑苇又看见很多人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有个男人,高大威严,面色沉沉,冲着她说:“江淑苇同志,我们沉痛地向您宣布,您的未婚夫沈佑书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又有一位女同志,齐耳的短发,面善却有点老像的,泪眼汪汪地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淑苇认真地读着这一小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

部别:某军某师某团某营。姓名:沈佑书。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江苏南京。

淑苇不高兴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咒人的,佑书不就在窗户根底下,不信你们看。”

她向窗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佑书还蹲在那里,头发教阳光晒得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好像没有干透似的,皱巴巴的,但是干净的。她叫,佑书佑书,你进来。佑书回过脸来,忽地,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样地飘荡起来,继而模糊、消失,整个人像是风里的一团烟,慢慢地慢慢地散了。

江淑苇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淑苇,好孩子,你哭一声吧。淑苇,毛主席那样一个大人物,也把一个儿子送上战场,牺牲了。我们佑书跟他父亲一样,升斗小民,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淑苇慢慢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那梦里张着一张细而韧的网,紧紧地裹着她,几乎叫她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找回视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的屋子、身边的人、窗下的花。

正是一年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蔷薇开了一墙。粉粉的,密密匝匝。可是一场雨过,就被打落了大半,粉的花瓣全粘在青黑的砖石上,一痕一痕涂在那里,捡都捡不得了。

蔷薇就是这样一种不能经了风雨的花。

可是佑书说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淑苇想:蔷薇开到了落,佑书你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哪,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天,沈妈妈和淑苇翻箱倒柜,想找一张佑书生前的清楚一点儿的单人照片,可是没有能找到。除了一张比大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毕业小照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种小照片,是年轻的孩子们毕业时最爱照的,同学们戏称它叫做“咪咪照”,只要几分钱就可以照,就只小得可怜,只得一寸照片的一半儿大小,照片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致的模样。这种照片是无法大的,略放得大些,面目便要模糊不清了。

沈妈妈在画案上铺开白色的厚纸,拿了界尺出来,开始替儿子画一张炭画像。

江淑苇在一旁帮忙。

画像工作进行得极慢,密匝匝的界线,一点点地描摹,从一大清早开始,一直进行到夜晚。

淑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妈妈的笔,看着纸上一丝一丝出现的沈佑书的轮廓,他黑的发、宽的额头、眉间的痣、眼里的光与嘴角的笑。

佑书的样子渐渐地在雪白的纸上漫延开,像一整个冬季的雪渐渐地化了,露出青的山绿的水。

她手里捏着一个橡皮的小吹筒,不时地捏上一捏,吹去细灰,不叫它沾在佑书的脸上。

一天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完成了佑书的画像。

她们把画像装在玻璃像框里,与佑书父亲的画像并排挂在墙上。

从那一天起,江淑苇便不再想要睡觉了。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院里、在廊下看到沈佑书。

佑书站在窗外,隔了玻璃问她:“淑苇淑苇,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江淑苇孩子气地把一张脸孔压在玻璃上,压得细巧的鼻子扁扁的,她说:“我不要睡觉的,佑书,我是比目鱼。”

沈妈妈与张妈私底下商量,这样子是不成的,淑苇成天这么恍惚地笑着,向着虚空里说着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低着头,叹着气。

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以前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可这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进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待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儿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就很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都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个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儿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塞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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