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领略了小舅妈的高觉悟之后,我对她的行为充满了疑问:既然你觉得我舅舅是坏人,干吗还要和他做爱?她的回答是:不干白不干——你舅舅虽然是个坏蛋,可是个不坏的男人。这叫废物利用嘛。但是那天晚上她没有这么说,说了以后我会告诉小舅,小舅会警觉起来——这是很后来的事了。
小舅和小舅妈做爱的现场,是在我卧室的小沙发上。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为头天晚上我离开时,那沙发还硬挺挺的有个模样,等我回来时,它就变得像个发面团。除此之外,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还粘了三块嚼过的口香糖。我把其中一块取下来,尝了一下味道,发现起码嚼了一小时。因此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景象:我舅舅坐在沙发上,小舅妈骑在小舅身上,嚼着口香糖。想明白了这些,我觉得这景象非常之好,就欢呼一声,扑倒在自己床上。这是屋里唯一的床,但一点睡过的痕迹都没有。但我没想到小舅妈手里拿着枪,枪口对准了我舅舅。知道了这一点,还欢不欢呼,实在很难讲。
顺便说一句,小舅妈很喜欢和小舅做爱,每回都兴奋异常,大声嚷嚷。这时候她左手总和小舅铐在了一起,右手拿着小手枪,开头是真枪,后来不当管教了,就用玩具枪,比着我舅舅的脑袋。等到能透过气的时候,就说道:说!王犯,你是爱我,还是想利用我?凭良心说,我舅舅以为对国家机关的女职员,首先是利用,然后才能说到爱。但是在枪口对脑袋的时候,他自然不敢把实话说出来。除此之外,在这种状态下做爱,有多少快乐,也真的很难说。
小舅妈和小舅不是一头儿的。不是一头儿的人做爱也只能这样。在我家里和小舅妈做爱时,我舅舅盯着那个钢铁的小玩意,心里老在想:妈的,这种东西有没有保险机?保险机在哪里?到底什么样子保险才算是合上的?本来他可以提醒一下小舅妈,但他们认识不久,不好意思说。等到熟识以后才知道,那枪里没有子弹;可把我舅舅气坏了;他宁愿被枪走火打死,也不愿这样白担心。不过,这支枪把他眼睛的毛病治好了。原来他是东一只眼西一只眼,盯枪口的时间太长,就纠正了过来。只可惜矫枉过正,成了斗鸡眼了。
小舅妈把小舅搞成了斗鸡眼后,开头很得意,后来也后悔了。她在小报上登了一则求医广告,收到这样一个偏方:牛眼珠一对,水黄牛不限,但须原生于同一牛身上者。蜜渍后,留下一只,将另一只寄往南京。估计寄到时,服下留在北京的一只,赶往南京去服另一只。小舅妈想让小舅试试,但小舅一听要吃牛眼珠,就说:毋宁死。因为没服这个偏方,小舅的两只眼隔得还是那么近。但若小舅服了偏方,眼睛变得和死牛眼睛那样一南一北,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我妈对小舅妈说:你有病,应该到医院去看看。这是指她做爱时快感如潮而言。小舅妈镇定如常地嗑着瓜子说,要是病的话,这可是好病哇,治它干吗?从这句话来看,小舅妈头脑清楚,逻辑完备。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样子。说完了这些话,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妈站了起来,束上了武装带,拿出铐子,“嗖”一下把我舅舅铐了起来;并且说:走,王犯,去劳改,别误了时辰。我舅舅耍起赖皮,想要再玩几天,但小舅妈横眉立目,说道:少废话!她还说,恋爱归恋爱,工作归工作,她立场站得很稳,决不和犯人同流合污——就这样把我舅舅押走了。这件事把我妈气得要发疯,后来她英年早逝,小舅妈要负责任。
四
上个世纪渤海边上有个大碱厂,生产红三角牌纯碱,因而赫赫有名。现在经过芦台一带,还能看到海边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厂房。因为氨碱法耗电太多,电力又不足,碱厂已经停了工,所需的碱现在要从盐碱地上刨来。这项工作十分艰苦,好在还有一些犯了错误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让他们去干。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些没犯错误的人押送他们,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现在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很难说。总而言之,我舅舅在盐碱地上刨碱,小舅妈押着他。刨碱的地方离芦台不很远。每次我路过芦台,都能看到碱厂青白的空壳子厂房。无数海鸟从门窗留下的大洞里飞进飞出,遮天盖地。废了的碱厂成了个大鸟窝,还有些剃秃瓢拴脚镣的人在窝里出入,带着铲子和手推车。这说明艰苦的工作不仅是刨碱,还有铲鸟粪。听说鸟粪除了做肥料,还能做食品的添加剂。当然,要经过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碱场去,都乘那辆蓝壳子交通车。“厂”和“场”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个地方。交通车开起来咚咚地响,还有个细长的铁烟囱,驶在荒废的铁道上,一路嘣嘣地冒着黑烟。假如路上抛了锚,就要下来推;乘客在下面推车走,司机在车上修机器。运气不好时,要一直推到目的地。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荒废的车站,很多荒废了的道岔,所有的铁轨都生了锈。生了锈的铁轨很难看。那些车站的墙上写满了标语:“保护铁路一切设施”、“严厉打击盗窃铁路财产的行为”,等等,但是所有的门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壳子,像些骷髅头。空房子里住着蝙蝠、野兔子,还有刺猬。刺猬灰溜溜的,长了两双罗圈腿。我对刺猬的生活很羡慕:它很闲散,在觅食,同时又在晒太阳,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敌黄鼠狼。去过一回碱场,袜子都会被铁锈染红,真不知铁锈是怎么进去的。
我到碱场去看小舅时,心里总有点别扭。小舅妈和小舅是一对,不管我去看谁,都有点不正经。假如两个一齐看,就显得我很贱。假如两个都不看,那我去看谁?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艺术家。艺术家外甥看艺术家舅舅,总可以吧。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我既不知什么是艺术,也不知什么是艺术家。在这种情况下,认定了我们舅甥二人全是艺术家,未免有点不能服人。
碱场里有一条铁路,一直通到帐篷中间。在那些帐篷外面围着铁丝网,还有两座木头搭的望塔。帐篷之间有一片土场子,除了黄土,还有些石块,让人想起了冰川漂砾。正午时分,那些石头上闪着光。交通车一直开到场中。场子中央有个木头台子,乍看起来不知派什么用场。我舅舅一到了那里,人家就请他到台子前面躺下来,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脚镣,往他腿上钉。等到钉好以后,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么用场的了。脚镣的主要部分是一根好几十公斤重、好几米长的铁链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着那条大铁链子,觉得有点小题大作,还觉得铁链子冰人,就说:报告管教!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画了两幅画吗?小舅妈说:你别急,我去打听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万分遗憾,王犯。没有再小的镣子了——你说自己只画了两幅画,这儿还有只写了一首诗的呢。听了这样的话,我舅舅再无话可说。后来人家又把我舅舅极为珍视的长发剃掉,刮了一个亮闪闪的头。有关这头长发,需要补充说,前面虽然秃了,后面还很茂盛,使我舅舅像个前清的遗老,看上去别有风韵;等到剃光了,他变得朴实无华。我舅舅在绝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们在刮我!小舅妈答道:安静一点,王犯!不刮你,难道来刮我吗?我舅舅只好不言语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时应该明白事情很不对劲。但到了这个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爱小舅妈。换了我也要这样,打死也不能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