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死亡的记忆,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只能经历一次,这样的记忆也只能带进坟墓,无法向后人诉说。如果有人能将死亡的记忆带出坟墓,讲给后人,听过的人会对生命有另一番见解,会对如何过好自己的一生另有安排。每一颗生命都是不可重复的,也是世间独立无二的存在,因为肉体和灵魂是不可复制的,尊重生命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很多人只有一次经历,完成之后自己已经不能向后人叙说了。文茹却不止一次,在1937年的南京,她已经经历了,当她逃出金陵女子学院,一路上看见数不清的挂在树上的肠子,红红绿绿,白白光光,日军飞机扔的炸弹,能将行人掀向天空,撕碎后再将其砸下,于是那些生命碎片,就铺满大街,挂满树梢。她被人流裹出女子学院的大门,就纤着冯豆豆的手,将小命搁在两条腿上,一路狂奔。街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她看见路上的一个女同学,被落在身旁的炸弹削去半个脑袋,却仍然朝前奔跑,用仅剩的前半个脑袋一路嚎叫。为了不踩着路上尸体,她不得不一次次将身子弹向空中。当知止庵的师太将她和冯豆豆藏入观音菩萨的肚子,她已经成了一个魂不附体的躯壳。所有这些记忆,都跟死有关,只是留不下来了,她要将它们带进坟墓。
文茹失去知觉后,那些记忆的碎片一直跟着她的肉体,怎么也赶不走。后来,碎片又重新组装起来,在意识里晃动。
文茹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纽扣在面前晃动,后来她才看清,那两颗纽扣原来是军帽上的帽徽。一个女兵正坐在她身边,女兵的眼睫毛很长,几乎遮住那双水汪汪的眼珠,不过此时她的睫毛正垂着,也就是说,正注视着她。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处,那个女兵就喊起来:“连长,她醒过来了。”女兵的嗓门挺脆的,说起话来就像是鸟唱歌。
一个女军官走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搭上她的前额,定定看着她。看了好一阵,才说:“看样子像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女军官这么一说,身后跟着一帮女兵就叽叽喳喳地嚷开了,声音就像是茶馆开了市。“没准是一个剥削阶级家庭的!”“谁说不是呢?看她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儿,就晓得是从小吃白米饭长大的。”听到这里,文茹心里就直发笑,我阿爹本来就是开米行的,当然得吃白米,我家米舱里的米都堆得像小山样。可是那会儿,她还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静静地听着。“什么是剥削阶级呀?”一个女兵问。女军官一脸的严肃:“剥削阶级就是专门榨取劳苦大众血汗的财主、老板,他们不劳而获,是社会的寄生虫。”女军官说话时,那只手还按着文茹的额头,样子就像娘样。手掌上的几颗老茧,正硌着额头上的细皮。硌着文茹倒不怕痛,可刚才这话让她有点受不了,便来了个脱口秀:“我们家可不是剥削阶级,我阿爹虽然是个生意人,却是靠本事吃饭。”
文茹的脱口秀,让女军官的脸有点挂不住,那个说剥削阶级的女兵的脸更是像文茹欠了她什么似的,将脸拉了下来。女军官的手终于撤下,用娘样的目光看着文茹,道:“你阿爹是做什么生意的?”“开米行。”文茹说。“这么说是米行老板,开米行不剥削,怎么能成老板?”女军官仍然看着文茹,目光里不无严肃,仿佛在跟她讨论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那不叫剥削!”文茹道。“不剥削那来的钱财?”女军官又问。“那不叫剥削,那叫利润。利润跟剥削是两码事,就跟井水和河水一样,虽然同是水,源头却一样。”文茹说。“来路怎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从粮户身上刮的?”女军官道。“当然不一样,利润跟剥削就是不一样,利润是合法的,而剥削不合法,剥削是强取豪夺,利润是双方互利互惠,跟剥削有天壤之别!”文茹这么说着,女军官就不开口了,在文茹床边扎了堆的女兵都沉默在那里。
过了一会,那个说文茹是剥削家庭的女兵又说:“连长,看来你从湖里捞上的,是个硬嘴乌鸦,恐怕我们全连几十张嘴,都说不过她一张嘴!”
“先给硬嘴乌鸦喂点食。”女军官说着就带着一群女兵出了屋,留下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那个守在床头的女兵端来一碗南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