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之声,也传到连长耳朵里,那刻她正在一间厢房里摆弄她的手枪,那是全连唯一的一支短枪,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盒子炮,厢房里搁着一张床,一张百灵台,台子就是办公桌,床兼作椅子,这么一兼,这厢房就是她的卧室兼办公室。女八连所有的重大决策,比如说何时去前线慰问部队、处分哪个女兵给那个女兵立功,都是在这间厢房里决定,包括让文茹走人,也是在这里作出的。
王吉娣听着窗外传来的嘈嘈切切的丝弦之音,将盒子炮擦得油光锃亮,塞进枪套,就去镇口查哨了。
放哨的那个女兵站成了挺拔的杨柳状,个头比枪杆高出一大截,也比女八连所有女兵都高出一大截。女哨兵跟文茹一样,也是从小吃白米长大的,只是吃的米不是长在亚热带地区,而是长在热带太平洋的岛国。太平洋岛国的白米让刘婉婉出落得与众不同,皮肤表面透出一层青花瓷光泽,是略带黑的黛青,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藏在高耸的眉骨下方,那里总是汪着两团影子。因此她看着某个地方,总是神情专注的样子。比如说现在,刘婉婉人站在村口,眼睛却望着文茹落脚的屋子。专注得当连长走到跟前,她都没有察觉。
“口令!”王吉娣喝问,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觉着有些吃惊。她心里有火,这个虱子此时不仅占领了全连女兵的耳朵,就连村口哨兵耳朵也被她勾引了,勾成一副洗耳恭听样。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太阳!”刘婉婉愣了一下,脱口答道。王吉娣沉下脸,话里透着一股火气,还太阳呢,我看你嘴里喊着太阳,心里想的是月亮,不就是一道软绵绵的曲子么,看把你听得,神魂颠倒。
刘婉婉答完口令,就问:“连长,村里的琵琶是哪个弹的?好好听啊。”
“比你吹的萨克斯管还好听?”王吉娣将脸一歪,扶了扶她手上持着的枪杆:“听了这些软绵绵的曲子,你还有心思打仗吗?”刘婉婉挺了挺本来就很挺的胸部,没敢再朝下说,她看出连长很讨厌这曲子,可是在她听来,却浑身朝外滋滋冒着气。她听得出,琵琶弹的中国名曲,可连长没有听出来,也许她压根就没有听过琵琶。她肯定不是苏州人,也不是吴越地界的人氏,即使是,也是生长在穷乡僻壤。刘婉婉沉默片刻,终于壮了胆说:“连长,这是中国古典名曲,弹的就是战争,古代的将士就是听着这样的曲子上战场的。”她要让连长长长见识,她是一连之长,将来要带着女兵上战场。
“古人打仗还听曲子?听了曲子,哪还有心思打仗?”连长的脸又拉长了一些:“难怪你刚才,心思都在曲子里,眼睛都朝着营区,还站什么岗啊?”连长说着就伸手扶了扶那条拄在刘婉婉手里的长枪,又朝镇外指了指,示意她眼睛在朝外看。刘婉嫁转过脸,连长指着镇外的手又朝前戳了戳:“注意镇口的目标,发现情况要及时报告。”
刘婉婉脚跟迸出一个带响的立正。
刘婉婉下了岗,就开饭了。午餐仍然是南瓜汤,她捧着那只军用搪瓷碗,正巧跟南瓜打了个照面,以往两人照面,南瓜就会朝刘婉婉点个头,递个笑啊什么的,南瓜晓得刘婉婉是菲律宾华侨,而且上过两年大学,对她总是高看一眼。可是这会碰着面,南瓜的脸却拉得老长,嘴也噘着,眼睛只是看着手上端着的两只碗,就像是用碗里的南瓜汤当作镜子。看着南瓜一扭一扭的小腰,刘婉婉就端着碗跟了过去。她感觉她心里好像有事,跟到门外,才看见床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孩。
两人都捧着碗喝南瓜汤,喝得哗哗作响。刘婉婉捧着碗进了屋,在南瓜对面坐了下来。将嘴凑近碗边,一口南瓜汤就静悄悄进入她的菱角嘴。刘婉婉吃饭,会吃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不像连里的其她女兵,个个都吃得山呼海啸,就连连长也是这样,吃顿饭狠不得响半个镇子。刘婉婉在吃饭问题上从小就受过外婆调教,如果吃出声音,或者碗端得不正,外婆手上的筷子就会抽过来。一个女孩,吃相最要紧,将来长大了,如果吃相难看,走到哪里人家都会看不起你,说你没教养。外婆喋喋不休的调教,加以手中筷子配合,培养出刘婉婉与众多女兵不同的吃相,端碗的左手有端相,拿筷子的右手有拿相,坐有坐相,最重要的是无论什么饭菜进了口,嘴唇总是闭着进行咀嚼,声音也在嘴里关禁闭。
刘婉婉咽下一口南瓜汤,一切都明白了,她看见了文茹身后的琵琶。原来古曲是从这个屋里发出的。昨天夜里连长将溺水的文茹从湖里捞上来,就直接抱进了这间屋子,由南瓜负责照料,第二天一早,刘婉婉就上岗了。刘婉婉发现,对面床上坐着的这个女孩吃相跟她差不多,不像南瓜,狠不得将脸埋到碗里,屋里的声音全是她吃出来的,再看她身上的装束,一看就晓得是从小就受过调教的,其中包括吃相,还有端碗拿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