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地说,我们对帝国上层的制度有较多的了解,而对人民大众的生活则知之甚少。”好多年前,读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时,这句话曾给我很大的震动。因为尽管国人对大清王朝的兴趣始终浓厚,但不知何故,人们所熟悉的多为官场争斗和所谓宫闱秘闻,哪怕这些官场故事和宫闱秘闻没有可靠的史料依据,本缘于道听途说和以讹传讹。而另外一些众所周知的大事件,又往往由于历史以外的因素,有意无意地流失了太多的细节,使真相也渐趋迷离。
从那时起,我就想写一本关于晚清的书,按照我的预想,这本书必须一反以往晚清图书多专注宫廷秘闻和政治斗争的趣向,而应通过发掘比以往更多更一手的史料,对那些对晚清社会走向具有深远影响的事件进行细致再现与分析,从而揭示出辛亥革命前夕晚清社会的客观形态。所选择的这些事件,因为以往偏政治史的视角,也许都不够格被历史教科书称为“重大历史事件”,但其背后,却是晚清民众真实的生活。比如《申报》在“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中扮演的角色,可能远不如附加了香艳色彩的案件本身富有猎奇性,但独立于官和民这两极之外的公共媒体的出现,又怎能说不是深刻影响晚清民众生活和观念的大事?又比如长沙抢米风潮,看似只是一起普通的“群体性事件”,可从其酝酿到发生到善后,从中难道不能窥出大清王朝即将崩溃的迹象?
至于那些被约定俗成认为的“重大事件”,本书也并未全然避开,只是力图从大事件的幽微和少为人关注处落笔。因此,我不写鸦片战争,而写一个“殉国者”的尴尬,这种尴尬正好透露了那场战争的吊诡之处;我不正面写中日甲午战争,而是聚焦于“在马关的李鸿章”上,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已在其中;我不写庚子事变和八国联军,而写慈禧的逃难,事实上,在有了这番遭遇之后,也才会有后来的“慈禧新政”;我不写保路运动,而是通过对端方之死的分析,来揭示这场运动乃至辛亥革命的实质;……
晚清这个时段已经被贴上了众多负面的标签。这是有道理的,在很多方面,这个时段都不能让人满意,但它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它正在深刻地转型之中,而且这个过程原本能以和平渐进的改革方式通向它要到达的终点。我相信,读完此书的人们自然能够同意这个判断。在这样一个判断的基础之上,全书便凝结成了两个催人深思的问题:晚清社会转型已经走到了哪一步?这种转型又为什么会被打断?至于答案是什么,读者自有结论,就不宜由作者来包办了。
揭示晚清真相,判断史料价值并做出取舍是一大困难,因为相关的资料太多,简直到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地步。然而说句也许会被讥为轻率的话,尽管我浏览了大约关于晚清的书目近百种,但我认为其中确实可靠、真有史料价值的并不算很多。有的纯属造假,如系革命党人伪造却被收入史料汇集《抗俄运动》的“清廷密谕”,有的是向壁虚构,如所谓德龄公主的回忆录,有的是辗转稗贩,如民国时人写的大量关于晚清的笔记,多为谋利之具,可信者甚少。那么如何判断晚清史料的价值?首在知人论世,先要弄清史料提供者有无提供可靠史料的条件,其次还得大量阅读,相关的阅读量越大,对林林总总的史料进行比勘、鉴别的能力就会越高。而本书所运用之史料,除了“准正史”的《清史稿》,作为历史事件参与者的当时人的文集、日记、自述、回忆录,均为我个人认为可信者,尽管不可能全无讳饰。除此之外,两本民国笔记的价值也不可忽视,即徐凌宵、徐一士兄弟的《凌宵一士随笔》和黄秋岳的《花随人圣庵摭忆》,这两本笔记之所以在大量民国时人著述中为特出,则与其身份和学养密不可分。
本书不能算是学术论著,所追求者,只是一个“说清楚”而已,但在某些问题上,间或也有自己的一家之言,读者识之。既然要“说清楚”,则必然拒绝戏说、瞎说和胡说。如此一来是否会影响趣味性呢?这是我并不担心的,真实的历史本身就有趣味,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涂脂抹粉。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两岸轰轰烈烈的纪念活动正在进行之中。本书没有为辛亥革命辟一专章,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水式论争,但本人对这场革命的看法和态度,已透露于一些篇章的字里行间。
从晚清以来,中国的转型之路就始终没有顺利完成。回望历史,能不慨然?
2011年3月25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