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门脸》下(30)

南门脸 作者:雪屏


 

起初,她曾打算把纱巾送给桃儿来着,可最终还是没舍得,就压在箱底儿,搁起来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机关里的那些老同志都穿着补丁衣服,人家不是买不起新的,而是机关就时兴这个。从此,她也把洗得发白的衣服,从柜子里找出来,好歹熨熨,穿上。书记见了,直夸她:“有错就改,这很好嘛,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果儿也赶紧往嘴上抹蜜,谦虚地说:“您老几位还得多敲打着我,我忒年轻了。”书记用长辈的口气说:“慢慢你就会成熟起来的,别急。”等书记走了,果儿盯着他的后脑勺,心话:连一个纱巾都不能围,当个干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粮店去卖籼米呢!那天,她趴在窗口往外瞅半天,天热,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回到它们去年住过的老宅子。它们的住处总是建在不高也不低的地方,低了,孩子们会用弹弓子打它们,太高了,也危险,又常常会遭到老鹰的袭击。只要是个活物,都能找着生存下去的办法。她也能。

瓜儿跟桃儿见了她的干部打扮,都受不了。桃儿说:“你穿得这么侉,谁见了谁都得长针眼儿。”她小,果儿可以不跟她一般见识,瓜儿就不一样了,瓜儿大,可是瓜儿伤她最厉害,她竟然再也不跟果儿一起逛马路了,因为人们总把她们姐俩儿闹混,以为果儿是老大——还不就是怪她拾掇的太老性!果儿不跟她们解释她为什么打扮成现在这个奶奶样儿,解释她们也不懂,干脆,下了班,她就把自己关屋里,实在腻味了,就在床上拿大顶玩。即便是瓜儿跟桃儿来敲她门,她也不开。少了一个伴儿,最不习惯的就是桃儿了,她无聊得要命,就老是跟她大姐逗闷子,比如瓜儿刚要往椅子上坐,她就飞快地把椅子挪开,瓜儿坐空了,屁股蛋子着地,疼得直骂大街……果儿其实也想跟她们打咕,她们姐几个就是在打打咕咕中长大的。可惜,现在不同了,她当干部了,当干部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不穿好看的衣服是一种牺牲,不跟姐妹们没正形也是一种牺牲。幸亏扣痂儿不嫌她侉,她穿什么他都不在乎,反正穿什么他最后都得给她脱下来……她在单位的地位却因此而有所转变,领导们都喜欢她这样,碰见哪个女同事搽胭脂抹粉,她的上属都会说:“你该以人家秦副书记为榜样,艰苦朴素,她就是我们身边的活雷锋啊,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他们以为是在夸她,而在果儿听来,比骂她八辈祖宗还刺耳。

慢慢地,果儿也朴素惯了,就破罐子破摔,越发地邋遢了,最后,鞋带开了,都懒得弯腰去系,走起道来踢里趿拉,单位同事干脆都不拿她当娘们儿看了。而且,她再瞧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想过去把她们打卷的头发铺拉平了。赶上人家新婚,三天假期完事,上班时搽了一点儿粉,她闻了,直闹心,人家送她几块喜糖,她都不吃,直接扔抽屉里。这种变化,她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知,倒是桃儿看出个端倪来,对她说:“二姐,你怎么变得跟蔫土匪一样,连笑都不会笑了?”果儿不信,跑镜子跟前照半天,果然,皮松肉紧,想笑一下,她还得使劲儿把俩嘴角往上提拉。瓜儿说话更戳人肺管子了:“桃儿,少答理她,她那是职业病,哪个干部都那德行。”果儿在机关里绷一天脸了,也挺累的,进屋就往炕上一躺,懒得再跟她们矫情——她们不理解她,也不疼她。她只有在扣痂儿的怀里,才能彻底放松,像个泥鳅似的跟他耍赖皮,撅着嘴巴等他亲她,扣痂儿也宠她,她说什么是什么,满足她一切要求,可是,她一旦穿起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就立马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叫扣痂儿觉得陌生的人,就再也不敢抱她,除非脱掉她的那件倒霉衣服。这件衣服仿佛被施了魔法,果儿穿上以后,所有的快乐都隐藏起来,马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上去,一脑门子官司。只有她妈觉得她的这一变化很正常,她说:“当干部就得有当干部的派头,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谁还听你招呼?”桃儿说:“那不是派头,是屁屁。”她妈对果儿说:“闺女,别听她们的,她们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桃儿叫她爸爸评评理,她爸老好人,光是一个劲儿笑,不表态,桃儿知道他不想得罪人,就说:“老滑头。”

秦惠廷早就发现果儿变得有点儿绕麻儿,本来嘛,大闺女就得像个大闺女,小媳妇也得像个小媳妇,非得要出幺蛾子,总是看着不得劲儿。不过,他一个当爹的,又不能当面塞打她,只能装山药豆子。其实,果儿也不愿意这样,那天下大雨,大闺女小媳妇们都唧唧喳喳闹哄,说这么大的雨淋着了,非得感冒发烧不可,几个大老爷们儿赶紧打着伞,挨个儿把她们给送汽车站去,就没一个人来管她,把她晾了,她只能蹚着积水,连跑带颠地冒雨往车站奔,就仿佛她淋了雨不会得病似的……回家,躺床上,她哭了,觉得特别屈得慌,她冲动地想,干脆辞职算了。可是又怕书记问她为什么要辞职,她怕是答不上来了,总不能说“因为不让我穿鲜活衣裳”吧?她气不顺,就拿她的手下找齐,谁迟到了,谁早退了,她就没鼻子带脸地一通数落,不把对方说哭了不算完。饶是这样,不但没人骂她蝎拉虎子,反而对她敬了三分,觉得她越来越像个负责任的负责人了。聊闲篇儿的人,甭管聊得多热闹,一见她来,立马住嘴,当下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五一节的前些天,机关里要开联欢会,各个科室都得出节目,搁在过去,玩心比谁都大的果儿指定跟着咋呼,现在,她躲得远远的,年轻人过来招呼她,她就说:“你们该唱的唱,该跳的跳,别打我的牌,我忒忙,恐怕脱不开身。”人家也只好不再勉强她。可是,当她在办公室听见从小礼堂传来的手风琴的琴声,心里也痒痒,禁不住跟着节奏一起哼哼起来,一有人来,她就又赶紧托着个腮帮子,仿佛在沉思,眼皮连抬都不抬。“秦副书记,你嗓子不错,干吗不来一个女声独唱?”果儿一看,来的是团委书记,一个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的姑娘。

果儿咬了咬指盖子说:“不行,我老了。”那姑娘跨坐着椅子,把下巴颏子枕在椅子背上,说道:“别跟我装了,我查过你的履历,你才比我大三岁零俩月。”在这个楼上,敢跟果儿嬉皮笑脸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她嘟噜着脸说:“我没你那么闲在,一大摊子事儿等我张罗呢。”那姑娘还是缠着她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连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了?”果儿腾地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如果你没什么事儿的话,可以走了。”那姑娘对她的逐客令置若罔闻,仍然嘻嘻哈哈地说:“谁说没什么事儿,找你唱歌就是我要办的事儿。”果儿真上脸了,十分郑重地对她说:“我说不去就不去!”

那姑娘也郑重起来,比她还轴,说:“不但你得去,书记、局长也都得去,不去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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