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振海的父亲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以为儿子剪掉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情,因而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俄国儿子。几次托人给在乌里雅苏台的邝振海捎话,要他趁早不要打回家的主意,他已经没有这个儿子!宣布断绝父子关系。
但是邝伙计到底还是回来了。在他的心里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他的根还在地处黄河边上被太行山与吕梁山夹着的那片名叫晋中平原的土地上。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祖上传给他的中国人的血液。这一点是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
但是对于归化那边的事情邝家女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儿子回来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没让进院呢。邝家老爷和老太太干脆连儿子的面还没看一眼呢。见到邝家大公子的人只是看门老人、护院的拳师和做饭的老妈子这些邝家的下人。
杏儿和张婶从内院出走出来了,经过邝振海跟前的时候她俩犹犹豫豫的站住了。杏儿用胳膊碰了碰张婶的身体,目光指着跪在地上的邝振海对张婶说:“张婶,咱们过去问问他。”
“瞧他那样子……”张婶有些为难和犹豫,“光看样子怪怕人的呢。”
“那有什么怕呀,不就是剪了个辫子吗。”杏儿说,“咱着急咱自己的事情呢,十几里地跑来了为的就是想打听点消息。打听个准信,现在见到人了又不去问,多冤枉。”
两人手拉着手向邝振海走过去。
“去去去!”张婶吆喝着向赶鸡似的把围着邝振海的孩子们撵跑了。
这回两个人站在很能够近的地方把邝振海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人长着一个长脑袋,下巴上留着一绺洋胡子,低着脑袋让人判断不出年龄,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辫子遮挡,光溜溜的脖子暴露在太阳光下。刚才还看着他戴着一顶灰尼子礼帽呢,这会儿那礼帽不见了,脑袋顶不知被哪个孩子丢了一个臭鸡蛋,粘粘的蛋黄糊在他的头发上,一绺蛋青从他的耳朵上挂下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晃。张婶掏出手帕把邝振海脑袋上的蛋黄擦掉了。
邝振海抬起头,看了看杏儿和张婶,又把头低下了。
“邝家兄弟,”张婶一字一句的说着,在心里挑着适当的词句,“我们是打小南顺来的,我们俩的男人跟你一样也都是在归化那边做生意的……”
张婶看了看手里粘粘糊糊的粘满了蛋黄的手绢,她一甩手把手绢扔掉了。
这时候被赶跑的孩子们又重新聚拢过来,他们把张婶、杏儿和邝振海一起围在中间了。孩子们不再像刚才那样吵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杏儿、张婶与邝振海说话。
邝振海把头抬起来了,他把一张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脸朝着两个询问他的女人,满眼幽怨的神情让别人一看就产生同情。
“邝家兄弟,你起来吧,”张婶说,“你跪着我们没法和你说话。”
“俺不能起来,多会儿俺爹娘不认俺这个儿子俺就不能起来……”
邝振海第一次张开口说话了,仍旧是彻头彻尾的晋中土话。
“别这样,”杏儿劝道,“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爹娘总会认你的。听说你都跪了两天了,别把身子跪坏了。”
“对了,你一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邝振海没说话,一个劲的往下咽口水,他的饥饿的眼神早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把杏儿递向他的一个馒头猛地抓在手里就不顾一切地大嚼起来。咯咯吱吱的咀嚼声刺激着杏儿的耳膜,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馒头噎得他直翻白眼。
“别着急,慢点吃,小心噎着……”张婶劝着。
杏儿把脸扭转开,拿手绢在自己的眼角擦着眼泪。
看门老人拿来过来一把小凳子,大伙一起劝着扶着邝振海站起来,让他在凳子上坐下。
“你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归化?他们都是住的什么字号?”邝振海问道。
杏儿抢先说:“俺男人名字叫古海。”
张婶说:“俺男人的名字叫张有。”
两个女人争先恐后的抢着把自己男人的名字告诉了邝振海。
“张有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可是我见过古海。”
邝振海低着头眼睛看着膝盖前面一点的土地,嘟嘟囔囔地说。
杏儿把话头接过了,说:“是在什么地方见到我家海子的?”
“说起来有五六年了,那时候我们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在大盛魁分庄做事。”
“对,我家海子是住大盛魁!”
“可是……后来我听说他被字号开销了。”
“这我知道……有人说看见他了,他在归化那边拉骆驼。”
“这我就不清楚了,”邝振海说,“归化那边拉骆驼的人数以万记。”
“那么多拉骆驼的人啊?”
“是,拉骆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再问下去,关于古海的消息邝振海就说不上来了。但是杏儿仍然十分兴奋,要知道这是三年来她到处寻访遇到的唯一一个见过古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