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开始写作的时候,一心想成为一个大作家,认为写作嘛,除了小说、诗歌、杂文和散文,其他的文字形式简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我的小说还在路上,倒是和读者往来的书信先结集出版了。犹记得当初开始给读者写回信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揶揄我是“知心姐姐”,其实听到这个词儿特别不爽,因为总感觉这是一种管别人家长里短的闲事的形象,和我的大作家理想相去甚远。但是渐渐地写起来,就改变了想法。假如一个人读了点儿书,谈了点儿恋爱,在经过此生的路上,稍微懂得了点儿道理,还能写点儿文字,那么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经验,你死了,它就跟你一起死了。所以舍不得也没意思,不如就把这些说出来,传给别人,如果对他人有用,这个事儿也不错。至于方式,是小说,还是诗歌……其实倒也无所谓。
日本的文学评论家植村树曾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面对很讨厌、很棘手、谁也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一种人会想,反正总会有人来做,所以不用我来做;而另外一种人则觉得,如果没有人来做,那就由我来做吧。植村树说,这后一种人就是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世界很糟糕,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可是如果没有人把这些事情完成一点,再完成一点,那么它便只有彻底地堕落到深渊里去了。我不是村上春树的粉丝,但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是村上春树作品里的人物。而这一切也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写着写着,就变成这样了,就像日子过着过着,就变成了这样。于是有一天,我跋山涉水、历尽磨难地走啊走,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我的左手边是一片金黄的麦田,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不想从悬崖上跳下去,就此结束我的生命,但也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于是就选择了待在那里,有小孩子跑过来我就拦住他们,把他们送回到安全的世界里去。也谈不上多高尚吧,只是既然你都已经戳在那里了,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们掉下去吧……这种事儿说白了,就是闲着也是无聊,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
很多人喜欢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并以此自拟,而在我看来,塞林格笔下的少年和塞林格本人一样,并没有真正地去做这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他只是置身于麦田之外提供了一种设想。如果他真的去做了,可能会觉得厌烦透顶吧,因为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又具体、又琐碎,根本不美好,总是像家务活一样干也干不完。这脏兮兮的世界,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本来内心存有少年时救世的干净清晰的梦想,但最后总是变成西西弗式的烦恼。于是那本书及时地在青春结束之前结束,并且不可能再有第二本。因为如果你十几年后再回到悬崖边,发现那个曾经如风的少年还站在那里,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也许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情景……
我不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是麦田里的西西弗,我被命运引领至此、被写作引领至此的时候已经不年轻,觉得这个地方也不错,于是也就接受了这个任务而已。看读者的来信,给他们回信,并不能让这个世界得到彻底的改变,甚至不能对写信的人给出什么更具体的帮助,但是屋子凌乱,如果不打扫,那么它脏乱的程度就会加重。有些事,如果没有人来做,就由我来做好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也会老,最后摧毁他们梦想的不是狂风暴雨,不是电闪雷鸣,也不是内心的激荡,而是日复一日的琐碎、婆妈的生活,无聊的日出日落,大片大片看腻了的麦田风景,以及艳阳下的空虚、质疑和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于是一些人出去赚钱,追名逐利,或者干脆连同自己也堕落起来。他们没有像年轻时候以为的那样,被大人们杀死,他们只是变得更富有,他们只是变成了大人而已。而另一些人选择留下来,他们变成了我,他们变成了麦田里的西西弗,西西弗永远不会老。
至于那些写信给我的朋友,我从未觉得我的一封回信就能拯救你们的人生。我读信,我回信,我只是做了命运安排我应该做的事,并且时刻记得,每一个给我写信的你,每一个我选择回信的你,每一个读我回信的你,我们都不是随便地遇到另一个人,我们都是经过跋山涉水、漫漫长路才找到彼此。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这因缘际会的短暂的一瞬,那不是偶然,那是我们的选择。我希望在这美妙的心灵交会的刹那,足以照亮你转身离去的前路,陪伴你走上一阵子。当火把熄灭,希望这点点的温暖还能支撑你继续前行,直到找到新的拿火把的人。至于我,我也许还站在这里,但是请不必挂念,也不必回头,请将我遗忘,只将那刹那的拥抱留在心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