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人们无一不惊叹于她的美貌,外乡人只当见到了湘西苗寨的仙女,本地老者却一眼认出这是丧失魂魄的落洞女,发出一声长叹。
老银号、蜡染坊、刺绣庄……我们几乎逛遍了县城所有的铺子,买累了,我请她吃酸萝卜、血粑鸭、粉蒸肉……天暗了,带她去沱江边听山歌、放河灯、坐游船……
这短短的一天里,我竭尽所能地让她享受了世俗的乐趣。
“水云,高兴吗?”和她并肩坐在沱江边时,我问。
“高兴。”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笑容如同绽开的花朵。
“另外一个世界有这些吗?”我递给她一筒竹筒米酒,酒香扑鼻。
她身子缩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痛了,许久才细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有更好的东西。”她将脸轻贴在青色的竹筒上,垂下了长睫毛的眼睛。
我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水云的肩膀。
她没有抗拒,只是伸长白皙而修长的颈脖仰望我。从喉咙到锁骨凹陷得厉害,从山洞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她就瘦了这么多。
在她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野黄菊的芳香,也感受到不可名状的温柔,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我想用这个动作提醒她,我不是虚无缥缈的洞神,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能陪她无数个和今天同样高兴的日日夜夜。
她缓缓笑了,用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饱含着柔情,甚至还有一丝歉意和怜悯。
这个眼神告诉我,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病因,不是洞神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落洞。
哀伤像潮水一样从我脚底升起。水云,原来你爱的不是洞神,你爱的是你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出类拔萃的你不愿随波逐流过着世俗日子,宁愿选择在人神恋中消耗着如花生命。
她握住我的手,一股纯真的暖流注入我的身体。她的手又轻又软,好像洁白的云霞做成。
水云的眼睛湿漉漉的,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花朵:“我已经落洞了。”
这悲戚的调子使我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走吧。”许久,我才沉重吐出一句。
那筒米酒我们谁也没去碰,我们起身后无意间将它碰翻,它沿着河滩“咕噜噜”滚动,最终掉入沱江,随波而去。
离开村子的那天,水云并未出门相送,她守在自己纤尘不染的房间里,数着自己即将嫁给洞神的日子。
我回首村落,久久不动地看着。傍晚浮云的暗影已在山峦上飞翔,星罗棋布的洞穴愈显神秘幽暗。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神话中的那个世界:驾云乘虹的英俊洞神牵起美貌娇羞的新娘,走向洞穴深处的婚床。
湘西到底有多少洞?没有一部史料或书籍对此做过统计,甚至连一个大概数字也不能提供。因为湘西的洞穴数不胜数。而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个红颜早逝的落洞女,我们同样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们前往另一个未知世界时,芳香四溢,神气清明,美艳照人。
也许真如汪教授所说,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脑海里浮现出水云手捧野黄菊的身影,她向我越走越近,又好像越来越远,最后化作无数芬芳花瓣,碎片般倾泻在我心坎上。
刹那,我犯了糊涂,不知道哪个世界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