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非常后知后觉的人，虽然我十分相信一见钟情，但我并未一见钟情过任何人。“秒杀”二字似乎距离我这样反应太慢的人距离很远--我的中学暗恋对象是同班一年后莫名其妙确定的，我的男朋友是在认识大半年后才产生了一点点好感，连我心爱的古天乐都是我知道他好几年后因为杨过而奠定地位的。可惜的是，我虽企图妖孽天下，但竟然是个忠贞不贰的人：我至今仍躲着不见那个据说已经残了的暗恋帅哥，至今仍然才只有一个男朋友，至今仍然最爱普通话还是很烂、脸已经有点儿走样的古天乐。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多年来一直攻击旗袍小家子气，深为唐代的服装不是国服而愤愤不平，突然有一天转投旗袍门下，朋友们耻笑了一通，等着看好戏。

真的，我对旗袍的喜欢不来自老上海，不来自《花样年华》，不来自《色·戒》，就是突然有那么一天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一样，顿悟了，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旗袍其实很苛刻。虽然据说唐朝以肥胖为美，瘦人吃大亏了，但专家说如果我们真能穿越，肯定见不着肥胖的杨贵妃，她放到现在，撑死也就是天天闹着减肥的路人身材。不管唐朝到底流行什么身材，宽袍大袖的，身材好点儿坏点儿，根本没什么打紧。但人们穿起旗袍来，身材不好的人真要吃大亏了。

虽然现在的旗袍都是改良来改良去的，可还是对身材保持着极高的要求：脖子不能短；胸不能太平又不能太鼓，平了小里小气，鼓了气质不正；腰不能粗还不能太长也不能没有，粗了壮，长了傻；屁股不能大还不能太小，大了俗，小了可怜；腿是万年不变的要又长又直又细又白，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对于旗袍来说，它裹得紧紧的，缺陷无处安放，你越想隐藏偏偏越彰显，你越描偏偏越黑，最后缺陷无所遁形，真真是让人丧气死了。所以，世界上实在有太多的人把旗袍穿难看了。

可另一方面，对于气质清淡、身材曼妙的人来讲，旗袍是鹤立鸡群的最好武器。在一个要求女士穿礼服的一般活动场合，聪明的女人会抛弃所有的小礼服，而选择旗袍，因为控制、隐藏、保留，所以风情万种、欲说还羞，这就好比电视剧《寻秦记》里项少龙和谁勾引互动都不稀罕，和赵倩的一出我们就最爱看，至于在黄易那部太有卖点的小说里，他和妮夫人还有点儿意思；《西游记》里想逼婚唐僧的人妖仙都多了去了，我们只为女儿国国王惋惜。真正的性感从来不是在比谁穿得最少。白灵、章小蕙根本不需要勾引，轻佻淑女会看得老实人脸红心跳。

我的第一件旗袍就违反了这个逻辑。它满身大粉红大草绿的牡丹。在我最能折腾的日子里，我和它一起出现在央视实习的节目现场、外拍的天安门广场，还出现在李嘉诚莅临本校的欢迎队伍中。但第二个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勇气穿它出去了。

后来我陆陆续续买了暗红牡丹的、清秀兰花绿色丝绸的、青花瓷的、纯白黑边的，还有某女送的肉粉色底加黑色梅花的……黑白的、肉粉色的还偶然穿穿，别的已经不大穿了。我每次路过东方新天地的上海徐都会忍不住偷看几眼，狭小的店面里每次都有很多准新娘在骄傲地试穿，旁边的男人一片沉默，在心痛的同时偶尔小声地建议。当然，建议大多是无效的。那些亢奋的准新娘不停地让服务小姐换一件来试，只顾对着镜子端详，大声问准新郎的意见，眼睛并不从镜子里出来。但她们总会以眼睛的余光看到同类穿上旗袍的效果，并和自己仔细比较。如果不幸是同款，那简直不是现代战争中顶级科技的较量，而是冷兵器时代异常残酷的肉搏，地上倒着的是矮胖黑丑者的尸体，站着笑的是高瘦白美的王后。在美丽方面，除了自己以外全都是敌人的真理一次次就这样得到好笑的证明。

上海徐的旗袍多是重磅真丝，精良的刺绣足见价值不菲，却并不一定值那么多钱，但再精明的人都掏得心甘情愿。考虑到最节俭的男人也没有资格对新娘装说三道四，那么在贴上“已婚妇女”这个貌似可怕的标签之前，购买一件很可能是此生最昂贵的旗袍实在太师出有名了。

看《色·戒》的时候非常喜欢汤唯，虽然张曼玉穿旗袍很女人，李小冉很古典，周迅很乖，张柏芝很让人惊艳，林志玲很让人流口水，但当并不丰满也并不够美丽的汤唯清淡地演绎着王佳芝时，竟然是那样的适合，她细长平板的身材、淡然的气质，竟然完美阐释了一个忧伤的故事，有关爱情的，或者连爱还没成形的--记得毕业答辩时，有个同学做的是《色·戒》的改编研究，答辩组有个专门研究女性文学的女老师就说易王之间算不算爱情还有待商榷吧，一时间其他答辩组男老师和底下的学生都炸了锅了，整个肃杀的答辩一时间成了爱情研讨会--她那样没有攻击力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那样紧身的旗袍，那么小女人和优雅，甚至在被易先生粗暴地撕开时都流露出淡淡的美和无可奈何，这是旗袍独特的特质。

许多中国女子去国外参加活动最爱穿的是旗袍，很多非常西化的中国女子也喜欢穿旗袍，我并不喜欢她们，总觉得狡黠的细长小眼睛、扁平的脸、小麦肤色、豪爽的做派，比如邓文迪、万宝宝之类是并不适合旗袍的，她们的锋芒会刺伤旗袍，最多偶尔会成为一种有趣而奇怪的夸张。

一旦穿上旗袍，你就不好意思再戴大耳环、再化烟熏妆、再穿诡异的鞋子，对着镜子，虽然并没有青石板小路和油纸伞做道具，你也已经不好意思大声讲话乃至破口大骂了。

中国女人的心到底是柔软的。

多年以后，如果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时刻和旧人吃一顿饭，最好的装扮莫过于一件质地优良、颜色最素的旗袍，披上一件针织开衫。这种装束是旧的又是新的，创造了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伤感的旗袍保持着对旧日的美好回忆，又全然没有了往昔的青涩，大大方方的开衫和旗袍组合在一起可攻可守，为你平添了成熟女人的风韵，呈现给他的是以前的他永远猜不到的你不再锐利的样子。他已经很现实很幸福，可也会在这一刻觉得心酸，又温馨、又温暖。当然这有个致命的前提是：你的身材并未随着渐逝的青春一起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