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黄卡》(2)

黄卡 作者:梁晓声


 

这一处城乡交会地带形形色色的人杂居的状况,令建国初年城市人口管理部门的官员和具体工作人员们头疼不已。

…………

晨雾渐淡,变得微微的有那么一点儿红了。

太阳升起之前,首先映红了它“床头”那一片天空,接着就濡染了晨雾。

扁担吱呀吱呀的颤悠声,越来越接近广华街。

终于,被濡染红了的晨雾中,显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看上去,他扁担两头的分量都不轻。然而他的身材虽瘦小,却蛮有把子力气似的,腰不弯,肩不斜。他一手搭在前半截扁担上,一手后伸。由于个子矮,怕所担的东西拖地,他的扁担无绳,两端直接是钩子。前边担几层屉,后边担一只小炉,炉内炭火正红。

看得见脚下的路了,他越走越快,扁担也吱呀吱呀得越来越欢了。

他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确切地说是主人公之一,三十九岁的黄吉顺,家住大柳树村。从前的中国男人结婚早,三十九岁的黄吉顺已有两个人见人夸的女儿了。大女儿叫大翠,十九。二女儿叫小芹,小姐姐两岁。他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可他女人自从生下了二女儿,就患了一种产后的病,怀不住孩子了。怀是又怀过两次的,却都流产了,也没法儿知道是男是女。但黄吉顺认为肯定都是男胎。他羡慕别人家的儿子甚于别人羡慕他的两个女儿……

不过今年以来他不再因为膝前无子而经常愁眉不展了。因为城里广华五金厂张广泰张师傅的大儿子张成民,转眼就要是他女婿了。张成民正在城里读师范,秋天毕业。经两家商议,成民和大翠的喜日子定在中秋节。而他的二女儿小芹,也和成民的弟弟成才,很是经常很是公开地亲热在一处了。他估计,成才那小子,迟早也得做了他的女婿,甘当他的半个儿子。

广华五金厂在城里是一家老字号的厂。城里每户人家都有“广华”出产的东西,厨具是自不待言了,木匠师傅们用的凿、锤、斧、刨四大件也都是,他们离不开的钉子更是。谁家要买把锁,换个新的门窗插关,当然的要买“广华”的。

用现今的说法,“广华”是名牌。虽是一家小厂,产品却林林总总畅销全市。而张广泰师傅,则是“广华”的无形资产,人物商标。用现今的说法,也可以叫做“形象大使”。“广华”因张广泰而字号不倒,张广泰因“广华”而鼎鼎大名。张广泰在生熟铁活儿两方面,都是技艺高超的能工巧匠。他在“广华”的角色,那也可以说是德高望重的“总工程师”、“总设计师”。小芹便是他收的唯一女徒,而她当众称成才“师兄”,只他们俩人时叫他“成才哥”。

能与鼎鼎大名的张广泰“亲家”相论,黄吉顺在人前觉得是种无上的荣耀。而成民成才兄弟,那也都是品貌双全,引得待嫁的大姑娘们含情脉脉看待的小伙啊!能有俩那样的女婿,难道还抵不上一个亲生的儿子吗?就算又得了一个亲生的儿子,倘不孝那不是还莫如没有?往往这样一想,黄吉顺就又转人生的沮丧为得意了……

黄吉顺每天担着馄饨挑子来广华街卖馄饨,屈指一算有七八年历史了。他人生最大的夙愿,便是在广华街上拥有一间自家的铺面,那他就不必每天担着馄饨挑子从大柳树村早早地赶过来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由于广华街上的人家渐趋稳定,这一条穷困人家居住的街也变得寸土寸金起来。他空攒下一笔血汗钱,却没机会了却夙愿。

当他跨过土路,来到广华街上,在老地方撂下挑子时,天光已亮,雾已散尽,太阳升起在头顶,宣告着一个明媚的好天气开始……

从土路的尽头,一辆漆色剥落,破旧得使人难以相信它居然还可发动的大客车缓缓移动过来。漆色剥落处的铁皮锈迹斑斑,看去像一只巨大的瓢虫。背上捆满行李箱,显得不堪重负。一九五四年,中国的第一辆大客车还没问世。那是一辆名曰“道奇”的英国产的大客车,不知怎么,该退休了却留在中国了。它走走停停,看去不但不堪重负,而且还不情愿为中国人超期服务似的。

一些每天早晨必定按时惠顾黄吉顺馄饨挑子的常客,都不急于走向他,而站在广华街上观望那辆“道奇”。

黄吉顺明白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倘正捧碗吃着,那车开过来,一时飞土扬尘,鸡飞狗跳的,躲也没个躲处,不是吃得很不顺心吗?

他也耐心地守着挑子,观望并等待那车开过去。

破车渐渐驶近,后屁股乌贼鱼似的喷出一股股浓烟。也不知从哪儿发出“呜噜呜噜”的响声,如同患了肺气肿的老头儿。

“呜噜,呜噜”,它停了。“哐当”一声,车门开处,下来个女售票员,转到车后操起鼓风机把手,“哗啦哗啦”用力摇。司机也拼命踩油门,大“道奇”“呼,呼”地用力,可就是原地不动。

“同志们,下车推一下!”

车门又“哐当”一声敞开,下来些人,转到车后,从左往右推。

“使劲呀!”“嗨!”“嗨!”“嗨呀嗨!”“嗨啦啦嗨!”

大“道奇”动起来。“呜噜,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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