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张广泰生日。
还没公私合营,厂还是私家的。厂长一向很敬重张广泰,想到那一天是他生日呢,下午送他二斤点心、两瓶罐头、一瓶酒,放了他半天假。
他家住个小院儿,院子里两间屋。东间炕头墙上吊块儿木板,搁台收音机,是他和老伴住的屋。西间大几米,俩儿子住。长子成民考入师范后住校,是团委书记,每星期回家住一宿。学校活动多时,兴许半个月一个月也不回家。弟弟成才倒乐得平素关起门来铆铆焊焊,占山为王,把间屋子快变成他的车间了。张广泰回到家里时,收音机正播送长诗《王贵和李香香》。窄院里,南墙下,小棚小灶,妻子王玉珍正在热水锅旁拔毛净鸡。
他问:“把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杀了?”
妻子说:“心疼啦?今天不你生日嘛!”
他站妻子身后说:“是有那么点心疼。那小公鸡跟我有感情了。今天是我生日,你也犯不着为我杀它。生日不生日的,我有口什么菜,还不能佐两盅酒?你倒手快!”
妻子撇嘴道:“滚一边儿去!不给你预备下一盘荤腥的,你定挑理。为你杀鸡,你倒假慈悲起来了!……”
他又绕着院里一棵香椿树转圈儿,嘴里喃喃自语:“你灶下一生火,这棵树就遭殃,我把它从小树苗侍弄到一人多高,它却早晚要毁在你手里!”
妻子正闷着,就成心和他斗嘴:“怎么是要毁在我手里?你和成才父子俩不吃饭啊?你们不吃,我就省得做了。这院子里也没烟气熏你那棵宝贝香椿了!我倒要问问你,当初咱们亲家上赶着要和咱们换房,你为啥不换?家住农村,那是多大院子,而且三间房!一间咱俩住,两间儿子们成家住,美死的事儿!还不影响你父子上班,才多走二里来路……”
张广泰说:“那时成民和大翠不是还没对上象吗?”
妻子句句紧逼地说:“现在后悔了吧?今年夏天成民就毕业,八月十五是和大翠的喜日子。到时候你让成才当弟弟的住哪儿去?”
张广泰说:“我跟厂方提过。成民结婚后,只得委屈成才先住厂里的值班室了。”
三年前黄吉顺要与他家换房子而他拒绝了的事,是张广泰如今很是后悔莫及之事。他不愿听妻子数落自己是一家之主犯的一大过失,边嘟嘟哝哝地回答边明智地撤到屋里去了。
妻子却非要使他悔上加悔似的,一手拎着鸡腿,一手继续拔毛,跟至门口连连问:“后悔不?后悔不?啊?你说你后悔不?……”
“哎呀你呀!你让我耳根清净一会儿行不?”
张广泰一头倒在了炕上。
听着《王贵与李香香》的播送,深怀着对当年之事的悔,渐渐地他睡了……
他睁开眼时,天已傍晚,小炕已放在炕头上了,酒瓶已开盖了,烧鸡的香味在屋里飘着。
妻子说:“起来喝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允许你喝个醉!”
张广泰坐起,眼扫着桌上的碟碟碗碗,高兴了,挠挠头忍着酒馋说:“等成才回来,我要他陪我喝一盅儿。”
王玉珍将双筷子往他那边的桌角一放,反对道:“等他干什么?又不是他生日!不许你怂恿他喝酒。”
张广泰笑道:“成民不在家,有我小儿子在眼前,我喝着才高兴。”
王玉珍也不禁笑道:“你们父子俩呀,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在家你是他爸,在厂他是你徒弟,除了睡觉他不在你眼前,还有什么时候不在你眼前。你就没个烦他的时候?”
“背后说我了吧?”当母亲的话音刚落,成才已从外一跃而入,猛然出现。见炕桌上挺丰富,喜叫一声,抓起筷子就要先夹一块鸡肉吞吃。
当母亲的打开他手,训道:“今儿你爸生日,你爸还没动筷子呢!”
成才愣了愣,忽地下地,又往外去。
张广泰莫名其妙地问:“哪儿去?”
“就回来!”
成才的话声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