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坐床(2)

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作者:白落梅


如今仓央嘉措每日面对的是经师严格的督促,他所有的时间都是枯坐读经,那么多的经文没完没了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负累。这时桑结嘉措开始有些着急,他深知这个少年已经被高原的野风浸染,想要彻底脱去他身上的野性,不是短时间所能做到的。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时间,将这个放任了十五年的孩子驯服,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六世达赖,伟大的政治领袖。只是三年过后,桑结嘉措真的舍得将一生苦心经营的政权,拱手交付给仓央嘉措吗?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包括桑结嘉措自己。

其实我们都是名利的奴隶,明知道人生不过百年,还是要厮杀争夺,拼得血肉模糊。此时你踏着尸骨坐享天下,明日谁又来为你收拾江山那盘散落的棋局?那些帝王在拥有天下的时候,就四处求取仙方,修炼丹药,期望可以长生不死,生怕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转瞬化为乌有。他们深知这世上并无此不死良方,依旧想方设法地寻求。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甘,不甘自己一世心血,付诸东流。可是人力真的可以奈何得了天数?帝王被尊称为天子,然天子和凡人亦没有分别。还有被尊称为活佛的达赖喇嘛,他们同样也是凡骨俗胎,纵然有不死的灵魂,却没有不老的肉身。

或许仓央嘉措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坐拥天下,叱咤风云。自从住进了布达拉宫,他才知道,这里的生活远不是心中想象、眼底看到的那般美好。他就如同一只金丝雀,被关进华贵的笼子,每天等待主人喂食,偶尔随着他闲庭信步于楼前,看着远方辽阔无边的风景,想要飞翔,又发觉早已被命运折断了双翅。他渴望自由,每一天孤独地远眺窗外,希望会有人经过,心生悲悯帮他逃生。这时候,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佛,忘了他住进布达拉宫的使命是为了拯救苍生,让他们不要在如泥的尘世沦陷。

是的,沦陷,如今真正沦陷的是他。每一日读着枯燥的经文,参悟繁琐的佛法。仓央嘉措的经师对他格外严厉,因为稍微的松懈,都会引来第巴的严惩。桑结嘉措在忙完政事后,有时还会亲自给仓央嘉措授课,这让他更加惶恐不安。我们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三百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被关在布达拉宫繁华的宫殿里的情景:手捧经书,坐卧不宁,他时刻想着如何才能脱离束缚,回归他往日的逍遥。

事实上,历代活佛都是在年幼时就被指定为转世灵童,他们的今生也只是平凡的孩子,却要为未知的前世承担责任。无论他们是否愿意,都必定要有别于其他孩童。不能顺其自然地成长,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关进修行的牢笼,接受宿命的裁判。这一生,他们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注定要用平凡的幸福,换来万民的敬仰。孤独地坐在佛床上,经卷是知音,念珠是佳人,梵音是情歌,酥油灯是唯一的光明。

相比之下,在凡尘放飞纵横了十五年的仓央嘉措,岂不是比别的转世灵童要更为幸运?至少他拥有过自在闲逸的时光,沐浴过山风明月的温柔,和美丽多情的少女相恋过。只不过这一切美好,如同远去的黄鹤,不复回返了。落去的桃红还会有再开之际,西沉的明月还会有再起之时,离别的恋人还会有重逢之日,而仓央嘉措,与缤纷的红尘,则是永远的诀别。

来不及了,一切已经太迟。罂粟真的很美,可当你服食下去,才知道那是一种带了剧毒的药。明白之后,已经中毒太深。你想要成为布达拉宫的王,就必然要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煎熬。仓央嘉措在这里不分寒暑,辛苦地学习佛法,纵算他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甚至浮躁不安,可他毕竟是转世灵童,骨子里带着佛性与灵慧。在短暂的时间里,仓央嘉措的学业就突飞猛进,这让桑结嘉措倍感欣慰,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会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微笑对仓央嘉措来说,是那么苍白无力。每当夜幕降临,布达拉宫里人群散尽,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粉黛妆颜,显得无比宁静。这时候仓央嘉措的心被孤独啃噬,他怀念呵,那个给过他一切美好的小山村。怀念那里夜空的颜色、野花的芳香,怀念门巴族人在篝火旁喝酒唱山歌的情景,怀念母亲在灯下缝补貂皮,更怀念他和心爱的姑娘在月光下幽会时的温情。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梦醒之后,他已泪流满面,这偌大的布达拉宫,只有月光洒落在他的佛床。想召唤一只鸟儿,托他给远方捎去消息,它呜咽的鸣叫声似在告诉他,它过得并不自由,尽管它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却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世间万物,都活着,都还有呼吸,也都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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