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这个问题在广州街头信步游走,夕阳下的人们和我擦肩而过,我满面愁容,叼着烟,穿过人行道,穿过喷泉,穿过那些挑着担子的水果贩子。我站在一座天桥上,看着脚下四通八达的道路和车流怔怔发傻。这一觉真是白睡了。勇气消失了。
我背着一个包,包里有白露的一缕头发,还有她的一块丝巾。我并不想还给她,我只是试图通过这些物品来迅速抵达我和她交往的那些岁月。我们的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做饭,第一次吵架。爱情这种东西就像一个循环不休的过程,它有着多完美的开篇,就会有多糟糕的结局。我看着眼前的十字路口,记起在她离开那天,我们把盼盼被放在了十字街头,她将它梳洗打扮了一番,干干净净的样子,然后我们远远地注视着人群将它围了上去,有几个女孩正打算喂它,而它呢,却在东张西望地在寻找着我们。我感到酸楚。白露却没有流泪。她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她转身离去了。我只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有盼盼一个人呆在十字路口,那个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张望着我们的爱情。它现在在哪里?它过得好吗?它还记得我和白露这一对生命中的过客吗?五年以后,我再次想起了它,那个胖乎乎的、圆滚滚的家伙。我们不是刻意要抛弃它。我们只是它的过客。仅仅是过客。
请原谅我们。我们早把自己也抛弃了。
广州真是一座逼仄的城市。所有的楼房都是一副紧紧相拥的样子,就像无数人肩并肩地站着,推开窗户我就能拉着你的手,伸一伸腿我就能踢到你的下巴。我不喜欢这样的城市。太近了,近得几乎无法呼吸。沸腾的生活,徒劳的表情。我下了天桥,恨恨地继续走路,我钻进了巷子,在街道里埋头穿梭。我手机里有白露的电话,出发前李白帮我弄到的。可我没法拨打。事情远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她离开广州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说过,她是一个坚强的姑娘。我还记得她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是:“何为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她说过她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她说过。那我还来这里干什么?穿过一条小巷后,我发现道路忽然宽敞了,眼前甚至还出现了一个铁丝网围起来的足球场,有四块小的,一块大的,很多人在里面踢球。我站在铁丝网旁抽烟,看他们踢。有一个长得像罗纳尔迪尼奥的家伙踢得不错。带球技术娴熟,速度极快,大局观亦好。我把烟头掐灭在路边的草地里,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夕阳准备西下了,阳光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耀眼时刻。我把手掌撑开,一遍又一遍地撸自己的头发,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必须尽快,否则这个漫长的夜晚我都将会被它困扰,不得安宁。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李白的电话。
“嗨,怎么样?”李白听上去像是在开车。
“不怎么样。”
“别告诉我你还没有见到她。”
“李白,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我觉得你们都在害我。我觉得。天啊,你觉得白露愿意看见我吗?好吧,我不敢见她了。我到了广州之后,我才发现我不敢了你知道吗?我见她之后说什么。她想听我说什么。我想,我还是订今晚最后一班飞机回北京算了。”
“呵呵,冷静一点兄弟。冷静一点。事情并没那么糟糕。你要做逃兵吗?你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事情并不艰难。一点都不。你只是缺乏一点勇气,或者说,你缺乏一点由头。你可以的,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就当你是去找一个老朋友叙叙旧,你就说你来广州出差,顺便找她聊聊,她会愿意的,你相信我,她一定不会拒绝你。”
“唉,你们都很期待下面的演出是吗?”
“不,何为,我们都很钦佩你。你是一个艺术家。记住,刘苗苗说的,你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也一直认为你是。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是。放松一点,亲爱的,让我们看到一点希望。求你了!”
“荒谬。”
“你想见她。我知道你想见她。去吧何为,别把自己绕晕了,凭你的直觉去做吧。你一贯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去吧,她就在路口等你呢,好好聊聊,生命稍纵即逝,对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生命稍纵即逝,稍纵即逝。是的。就是这样的。我挂了电话,仍旧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脑子里忽然便清醒了许多。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已经不再是我了。起码,我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我来这是为了证明我有爱苏婷的能力。我还有爱爱情的能力。我还有去爱一个人的能力。而不是去爱白露,爱那些泛黄的日子,以便我们重新开始。我真是一个蠢货。她说的没错。五年前的那句话到现在仍然适用。或许我来这的目的是为了确认我看见她之后是否仍然会心动,仍然会在内心深处体会到一种爱的感觉。又或许我无需确认什么,看见她之后我自然就会明白。那是一种感受,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受。我无法说明它,但我了解它,我曾经认识它。我只想让它再次出现在我的身体里,我的内心里。我必须找回这个,我必须确信是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段爱情面前,我丧失了我自己,我不负责任地亵渎了爱情。自我伤害成功了,我在潜意识里从此将自己尘封了起来,我变成了一个不快活的人,一个庸庸碌碌的家伙。我可不想这样,我来这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
我做得对,那我为什么不接着做下去呢?
十分钟后,我拨通了白露的电话。我想清楚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要见到她。是的,我不害怕她了,我曾经爱过她。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害怕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呢?我是不是他妈的疯了。
“你好!”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爽朗的声音,是的,是白露的声音。五年之后,我仍旧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胡乱撸了一把自己的脸,假装调侃地说了一句,“你好啊,小鱼儿。”长长的沉默后,她忽然犹疑着问道,“你——是——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