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复仇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古希腊的悲剧总是让人震颤不已,正如俄狄浦斯王无力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美狄亚的孩子们也只能悲惨地呼喊:“哎呀,怎样办?向哪里跑,才能够逃脱母亲的手呢?”当美狄亚带着两个孩子的尸首乘着龙车自空中出现,因为离开她的床榻而遭受可怕惩罚的伊阿宋发出了哀痛欲绝的咒骂:这是一个仇恨的结合……我所娶的不是一个女人,乃是一只牝狮,天性比提尔塞尼亚的斯库拉更残忍!

斯库拉是传说当中海边石洞里的吃人的妖怪,伊阿宋说错了它的居住地点,不过这并不影响读者对于复仇的美狄亚所留下的深刻印象。难道这样的内心扭曲的疯女人还少吗?《浮士德》里的格蕾琴淹死了自己的孩子,她在临刑前这样告诉情人浮士德:“去吧!沿着小溪笔直走,过了独木桥,走进林子去,左边竖着一块木牌,在池塘里。”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在其代表作《娇女》(Beloved,1987)里则把124号农舍作为杀婴的地点反复描写,在那里,被母亲锯断了喉咙的娇女怨魂不散,重返人间复仇。这部小说有一处以艾拉的口吻谈论了这件发生于二十年前草棚里的“目中无人的野蛮粗暴的行为”。艾拉在青春期时曾经被一对父子关在屋子里轮番占有,从此将爱恋视为“最严重的残疾”。莫里森不动声色地写道:“杀死自己的孩子总不能算合理吧?”艾拉的回答是:“当然,但孩子杀妈妈也不能算合理。”

然而,世间惨剧往往再三重演。同样是古希腊的悲剧,埃斯库罗斯在《俄瑞斯忒亚》三连剧中的《奠酒人》里这样描述为父亲复仇的俄瑞斯忒斯:“唉,家族的哀恼,传代的痛苦,溅血的击打,灾难咬牙切齿,它在啸呼!”这位阿伽门农的儿子对于母亲步步进逼,为什么要将自己抛弃和变卖,直至一剑将她刺死。在复仇心切的俄瑞斯忒斯的眼中,母亲竟然是“一条水蛇,一种蛇蝎,十分可怕,只消碰触即可使皮肉腐烂,无须毒牙帮忙,以她的残忍、凶蛮,收聚在心房”。或许是受到了《俄瑞斯忒亚》的影响,当代法国作家埃尔韦·巴赞在他的第一部小说《毒蛇在握》里同样将主人公小勒佐的母亲形容为一条毒蛇,而勒佐想要做的就是亲手弄死这条毒蛇。

如果没有得不到的爱,何来如此深仇大恨?《野蛮的婚礼》中的少女妮柯尔在被三个坏人强暴之后有了身孕,妮柯尔的母亲以一把剃须刀割断了婴儿的脐带,并且给这个“小杂种”取名叫吕多维克,那是一条写在运沙子的驳船的船尾上的字样,据说和一个生性怪癖疯疯癫癫的国王路得维格有关。故事的结尾,吕多以乞求的目光望着即将再次结婚的母亲,他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双手颤抖着抚摸“那个始终拒绝给他一点抚爱和温情的人的面颊、嘴唇和前额”,“一边使劲地把她的头向钢板上撞去”。最终,吕多怀抱着被自己活活掐死的母亲走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扬·盖菲莱克的这部获得了1985年龚古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令人不寒而栗,使得读者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毒蛇在握》以及莫里亚克的中篇小说《脏猴儿》等许许多多讲述母子之间矛盾冲突的优秀作品。可以这样说,美狄亚的可怕阴影一直纠缠着西方文学,当代就有不少野心勃勃的作家试图仿照或改写这个不朽的形象,其中,俄罗斯女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是获得了较大成功的一位。她的成名作《索尼奇卡》获得了1996年的法国梅迪西斯最佳外国小说奖,长篇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又荣膺了2001年的俄语布克奖。但是,首先引起我的兴趣的是那本收入在“新俄罗斯文学丛书”当中的《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1996)。乌利茨卡娅在小说的开篇就为读者交代了克里米亚的希腊人后裔美狄亚的家族变迁和自身处境。这个无子女的黑衣寡妇有着一双清澈、干燥的棕色眼睛,细细的皱纹布满了黝黑的脸庞。丈夫离开她将近三十年了,夜晚经常失眠。小说讲述了美狄亚孤苦隐忍的一生,包括她是如何精心照料缠绵病榻的丈夫、面对丈夫的婚外情以及宽待丈夫留下的私生女,一件件都令人欷歔不已。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