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辜(3)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我最初是从张枣的诗歌《邓南遮的金鱼》了解这位传奇人物的,顺便说一句,我以为张枣是近二十年来为数不多的真正具有古典主义风格的诗人,他的抒情短诗《镜中》和十四行组诗《卡夫卡致菲丽丝》都是汉语当中难得的杰作。“我要抚摸那个忧伤的人,那个泪汪汪的俊儿,那个樟脑香味袅袅的革命家……”再次遇见“邓南遮的金鱼”,是在美国舞蹈皇后伊莎多拉·邓肯的自传里,这位曾经做过叶赛宁妻子的女明星谈到了邓南遮对她的近乎厚颜无耻的引诱,以及自己是如何用点满蜡烛弥漫着死亡气氛的房间以及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来吓退这个花花公子的。当时邓南遮和那个时代伟大的女演员埃莱奥诺拉·杜丝还保持着婚外恋情,后来又毫不避讳地将其写入长篇小说《火》(1900)之中。有一天,邓南遮喂养的金鱼“阿多尔夫斯”死掉了,饭店的服务员将其从水晶鱼缸里捞出,直接扔到了窗外。身在外地的诗人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竟然拍电报嘱咐别人将金鱼埋葬在花园里,墓碑上还刻着“阿多尔夫斯”的名字,后来更是怀抱着鲜花来到墓前凭吊,为了这个死去的“幸福的象征”泪流满面。

如果将邓南遮、切利尼和卡萨诺瓦并称为意大利三位风流冒险家,大概没有人会反对。由于决斗和飞机失事,邓南遮成为了著名的光头和独眼文人,他可以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不惜拼命,也曾经有过驾机参加世界大战的英雄壮举,晚年还当上了意大利科学院的院长,得到墨索里尼的狂热吹捧,因而备受争议。从他早期的长篇小说《玫瑰三部曲》当中,我们或许可以发现另一个邓南遮,相对于《欢乐》(1889)和《死亡的胜利》(1894),我以为三部曲里最能震撼人心的是中间的那部——《无辜者》(1891),大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还将其搬上了银幕。

小说里的主人公图利奥·赫尔米是一个唐·璜式的人物,他故意地将私生子抱在寒风刺骨的窗口,使这个无辜的孩子被活活冻毙。我发现,在这个最残忍的叙述部分,邓南遮和哈代一样都找到了音乐作为背景,他让奄奄一息的婴儿伴随着“风笛缓慢悠扬的曲调声”不断啼哭,直至昏死过去。主人公甚至幻想着婴儿躺在棺材里的悲惨情景,“周围是白菊花,点着四枝蜡烛”,细细读来令人不寒而栗。

从不幸的夭折、恐怖的堕胎、幽灵孩子再到蓄意杀婴的罪行,或许还有难产,想一想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那个描写凯瑟琳死亡之夜的悲伤结局吧。有关于一个人出生的历史,其实就一部浸透了血泪和苦难的道德风化史。还是让我们回到歌德的叙事诗《魔王》中去,“这样迟谁在黑夜和风中奔驰?是那位父亲带着他的孩子”;魔王正在他们的身后紧紧追赶,父亲总是不停地安慰着我们,“那是一团烟雾……那是风吹枯叶的声音……那是几棵灰色的老杨树”。就这样,无辜的孩子们在死神的阴影下和父亲的怀抱中慢慢死去,或者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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