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吸烟能够缓解压力,使人从紧张忧虑的状态当中恢复镇静,此外还有助于思考和寻找灵感。以作家的肖像为例,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手里握着的通常不是笔,嘴角叼着的也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支燃着的烟或琥珀色的烟斗,想一想托马斯·曼、布莱希特、君特·格拉斯这些喜欢“吻火”的德国文人吧,没有了烟卷的点缀,似乎就少了一份庄严和气派,就像乔伊斯摘除了眼罩,纳博科夫离开了蝴蝶标本,博尔赫斯忘记了携带手杖,总感觉不太对劲。
画家通常蓄着长发,诗人通常精神萎靡,作家也应该嗜烟如命,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罹患红斑狼疮的美国南方女作家在她的短篇名作《好有好报》里非常细腻地把一个男人吸烟的整个动作描写得无比潇洒: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包烟叶和一叠香烟纸,熟练地用一只手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卷,将它粘在上嘴唇上。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在鞋上划着了一根。他拿着燃烧的火柴,好像在研究神秘的火焰似的,危险地将它移近自己的皮肤……就在火焰即将烧着他之前,他弯下身去,手弯成杯形拢住火焰,像要用它烧自己的鼻子那样,点着了烟卷。
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曾经是一杆老烟枪,他告诉同行记者门多萨,年轻时经常熬夜写作,一天抽四十支烟。这当然不能算最高的记录,因为过量吸烟而导致的肺病、精神失常甚至死亡的事实也屡屡见诸报端。
意大利作家依塔洛·斯韦沃(ItaloSvevo,1861—1928)在他的长篇小说《泽诺的意识》(LacoscienzadiZeno,1923)就塑造了一位风烛残年的瘾君子,他接受了一个代号S.的心理医生的精神治疗,决定用写日记追忆往事的办法来减轻病苦。泽诺想起了他年轻时吸过那些香烟的牌子、吸烟速度的比赛以及偷抽父亲的雪茄的难忘经历,当然更多的是在讲述吸烟所引起的痛苦,例如胃部痉挛、喉咙的剧痛和扁桃腺炎症。泽诺总认为:“当一支香烟成为最后一支的时候,它的味道就会更加浓烈。”事实上,每次戒烟的失败只给房间的墙壁上留下了一堆彩色笔涂写上去的具体日期,例如“1912年第六个月的第三天第二十四小时”,泽诺甚至幻想能够使得最后一支烟具有某种哲学色彩。结果,一共做了七十次电疗,主人公的烟瘾和病症仍未治愈,他还将继续自己的瘾君子生涯。
依塔洛·斯韦沃被誉为“意大利的乔伊斯”,并不仅仅是因为乔伊斯流亡期间在这个的里雅斯特银行小职员的府上当过家庭教师,而是因为《泽诺的意识》同样是一部重要的意识流小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蒙塔莱称赞这部自白之书是“描述我们时代的复杂的精神失常症的诗章”。斯韦沃曾经把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的《梦的解析》翻译为意大利语,小说序里的S.医生显然是在影射这位奥地利犹太人。作家原名埃托雷·施米茨,依塔洛·斯韦沃这个笔名同时包含了意大利和日尔曼两个民族,因为斯韦沃的父亲是个德国商人,母亲是犹太血统的意大利人,作家在德国巴伐利亚度过了少年时期。
19世纪英国散文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DeQuincey,1785—1859)也是以祖居地诺曼底的小村庄昆西来作为姓氏的,德·昆西的童年是不幸的,身体孱弱,父兄又相继病故。但他天资早慧,十多岁就能以拉丁文和希腊文来写诗作文章,青年时代离校出走,在山中漫游,并且与“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通信。德·昆西是在牛津大学读书期间开始吸食鸦片酊的,最初只是为了治疗胃病和牙痛,剂量适中,然而烟瘾的频繁发作使得他欲罢不能,1813年在治疗胃痛和风湿期间,德·昆西每天都要吸进三百四十喱的鸦片,即便结婚以后也未能彻底戒掉烟瘾,直至吸食鸦片产生了幻觉,不断地沉入梦境而不能自拔。
《瘾君子自白》(修订版,1856)有着一个冗长的开场白,正文部分依次谈论了鸦片的乐趣、鸦片到了不可或缺时的苦处以及鸦片所招致的痛苦。德·昆西的坦率之情和忏悔之心使得这本抒情诗般的散文著作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和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最使我难忘的是德·昆西在书中细致地比较了酒精和鸦片带给人们的快感的差异:“前者好比火焰,后者好比稳定而均匀的亮光。”鸦片带来的是一种慢性快乐和宁静秩序,“不惊扰法律与和谐”,而酒精往往会消耗精力,使人丧失清醒和理智。醉酒使人的行为变得野蛮可笑,而瘾君子在吸食鸦片酊之后能够居于“自己性情的最神圣部分”。
遗憾的是,染上烟瘾的那些作家和诗人们往往以他们的可怕举动直接否定了德·昆西的精彩辩护词,但丁·罗赛蒂、格奥尔格·特拉克尔、雅克·瓦谢这些沉溺此道的天才们纷纷精神失常,甚至绝望自杀。
美国“垮掉的一代”文人里最著名的一个瘾君子威廉·巴勒斯,写过一部堪称此类题材经典的长篇小说,取名《赤裸的午餐》(1959),他试图将鸦片之类的毒品当作一次精神狂欢和全部的食粮;而法国新浪潮时期左岸派电影大师阿兰·雷乃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选项,1993年改编自英国作家阿伦·艾克邦舞台剧的影片《吸烟/不吸烟》(Smoking/NoSmoking)所有角色都只由两个演员来饰演,却接连获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法国凯撒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多项荣誉,雷乃此番想要探讨的是人生的偶然性,吸烟或不吸烟的一念之差就足以造成截然相反的命运和结果。
吸烟,不吸烟,如果借用莎士比亚式的台词,就好比面对“活着,还是不活”的困难抉择,这的确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