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宴会

生死欲念 作者:张永义


我们往往忽视早餐的存在,上班族是为了赶时间,顾不上排队去买豆浆油条,懒散之人则贪恋被窝的温暖,起床时已近中午。然而,在一个豪华阔绰的地方吃上一顿早餐曾经是郝莉·哥来特利小姐的梦想。这个经常忘带公寓钥匙,喜欢养猫和弹吉他的年轻姑娘总是墨镜遮面,嘴上叼着一支“皮克云”牌的特制纸烟,“靠吃乡村乳酪和梅尔巴薄片面包干维持生命”。她渴求成为电影明星,像是交际花似的周旋于富翁名流之间,甚至出于同情心前往监狱探视黑手党的头目。郝莉小姐追逐名利的同时还保持着强烈的自尊心。“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在蒂凡尼吃早饭时,我仍旧是我。”蒂凡尼是当时纽约最高级的珠宝首饰店之一,也就成了郝莉小姐向往的豪华生活的象征。

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蒂的这部中篇小说《蒂凡尼的早餐》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奥黛丽·赫本在银幕上塑造的郝莉小姐的形象楚楚动人,影片中她所弹唱的歌曲《月亮河》更是广为流传。翻译家董乐山借用了书中女主角那张古怪的名片内容,从而将小说的译名改为更通俗的《郝莉小姐在旅行中》。董乐山先生还翻译了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库斯勒的《中午的黑暗》、罗斯的《鬼作家》等多部经典之作,其中也包含冯内古特自绘插图的长篇小说《冠军早餐》,这部带有科幻讽刺色彩的作品的书名同样令人费解,好在冯内古特在小说序幕的首段就给出了答案:“冠军早餐”一词是通用面粉公司的注册商标,用于一种早餐谷类食品。

一日三餐在美国当代文学里都有迹可寻,例如《赤裸的午餐》和《思家饭店的晚餐》。后者是女作家安妮·泰勒的优秀作品,曾经被《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和《时代》杂志评为1982年美国五部最佳小说之一。“思家饭店”里多次举行家庭晚餐,每次都不欢而散,主人公对于家庭和睦美满的心愿一次次地落空,他虽有母亲兄妹,却给自己所开的饭店取名“思家”,真是意味深长。

晚餐似乎弥漫着一股伤感绝望的氛围,卡森·麦卡勒斯的成名作《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的主人公辛格是位心地善良的聋哑人,小镇上的那些失魂落魄的人们总爱找他倾诉心声,而辛格每次攒足了钱,就去探望他远方的朋友安东尼帕罗斯。最后一次出门旅行,辛格给这个住在疯人院里的哑巴带去了水果篮和草莓,因为他只有从这个贪吃的胖家伙身上才能获得“隐秘的交流”和“一种血肉的结合”。当辛格获悉朋友的死讯之后,只好悲痛欲绝地乘火车返回小镇,而他的晚餐就是独自享用那些鲜艳的草莓:

辛格把一颗草莓放进嘴里,果汁有怡人和自然的香甜,但隐隐地能尝到一丝腐败的气味。他吃到味觉麻木才停嘴……

回家当天,辛格喝了一杯冰咖啡,抽了支烟,然后就开枪自杀了。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的小说代表作《达洛卫夫人》里同样写到了一个自杀者。在达洛卫的家庭晚宴上,女主人公克拉丽莎陷入了困惑,她并不认识那位深受战争创伤而自寻短见的退伍士兵,却喃喃自语地说:“如果现在就死去,正在最幸福的时刻”。克拉丽莎不得不穿着晚礼服,在这个到处都是谈笑声、“烛台晶亮,帷幔飘拂”的宴会上招呼客人,强作欢颜。衣香鬓影的人际交往,“光华焕发的盛宴”都使得这位议员夫人不禁思量:

无论如何,生命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

法国小说家似乎更留意描写晚宴的氛围和人物的心境。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第一部里写到艾玛初次参加侯爵府的晚宴,一进餐厅就感到一股夹杂着花香、衣香和肉香的温暖气味扑面而来,餐桌上摆满了鲜花、水果、龙虾和鹌鹑;而当艾玛喝下冰镇香槟酒之后,只觉得凉气袭人,“不由得浑身震颤起来”。福楼拜擅长借着饮食欢宴的盛大场景来反衬艾玛内心的空虚失落以及暂时的陶醉忘情。例如写到艾玛站在光影朦胧的舞厅里,“她左手拿着一个镀银的贝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半开半闭,嘴里咬着勺子”。而当这位一心向往浮华的上流社会生活的包法利夫人回到平庸的现实当中,福楼拜仍然是从晚餐着笔描绘,他以简洁的笔触勾勒了楼下的餐厅多么狭小,“火炉冒烟,门嘎吱响,墙壁渗水,地面潮湿”;更令艾玛无法忍受的是粗俗的丈夫吃的时间太长,肉汤的气味也使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人生的辛酸仿佛都盛入她的餐盘之中。

对于这段家庭晚餐的精彩描写,台湾学者廖炳惠在《吃的后现代》一书里进行了深刻的分析:透过这种贫乏、重复且令人厌倦的生活细节,现代主义文学表现出食物在日常生活中,对于人的身体、心灵构成无法负荷的沉重,并且以这样的方式来强调食物和中产阶级品位的复制效果。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中篇小说《琴声如诉》里的女主人公安娜·戴巴莱斯特同样承受着“食物在日常生活中,对于人的身体、心灵构成无法负荷的沉重”。这位企业经理的妻子在目睹了一桩情杀案并且经历了一次假想的外遇之后,又回到了丈夫身边。小说花费了整整一个章节来叙述安娜的家庭晚宴,尤其是对冰鲑鱼和香橙烤鸭这两道美味的形象化描写,例如:粉红色的甜腻腻的鲑鱼已经被吃得不成形了,它从当初自由自在的海里畅游逐渐走向了餐桌上的灭亡;一只被人煺毛去皮的死鸭子躺在“裹尸布似的香橙片中间”,那些对于佳肴向来“奋不顾身”的食客们无法抵挡金黄的烤鸭的香味,喉咙里呼呼声响,烤鸭的肥油在他们的身体内慢慢溶解,只有处在情感旋涡之中的安娜难以下咽,甚至刚一看见鸭子就昏厥过去了。别人都以为安娜病了,而她只有不停地喝酒来浇熄“暧昧不明的欲望”,结果却发现嘴唇发干,因为感情的饥渴是无法缓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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