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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2)

锦-日光天堂: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新作(小说卷) 作者:祁定江


而我看了一眼火盆里渐渐燃尽的照片,面对着远处的山峦和木屋,打开窗子,任这座被我叔父称为穷乡僻壤的山城里的风把我的每一个毛孔张开,直到最后一束天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苍穹熄灭,我看到叔父撕掉了那张我画的画。

“以后不准画画。永远不!”

这也就是叔父对我说的第二句话了。

那一天我出奇地平静,我十六年的生命都在这座山城度过,唯一的乐趣就是画画和听父亲讲述的故事。但在我的记忆里,我父亲的书一本也没有卖出去。而他一生中唯一卖出去的书就是在他遇见了我母亲的那一年。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晓,更多时候,我也不想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先学会的就是画画,我画的第一个图景就是半张闭眼的女人脸,她的另一半脸隐没在画中山城的大雨里,埋没得汹涌,地平线升起的朝阳洒在她长长的睫毛边,像一架虹。

那年我六岁,我父亲惊诧于我的画,在我的记忆里,他面对那张画整整沉默了一天,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已经是泪水涟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那时我尚且不知道男人是不能轻易哭的,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越不容易哭泣的人体内蕴藏的情感越丰盈。从那之后,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

叔父最终没有反对我带走那个书箱,他只是沉默着拉着我坐进了一辆大货车上,在大货车颠簸的旅途里,我紧紧地攥着父亲的书稿,这个书箱在那个阁楼的最底层放置了十六年,是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唯一没有烧掉的书稿。

父亲告诉我,只有当我十六岁的那一天,才能够打开这个书箱,而这一天,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五月五日。

我们在一条小巷里下了车,叔父和司机低语了几句,然后我就看见一个矮小的妇人打开了门,笑容和蔼,眼角已经出现细微纹理,她赶忙接过我们的行李,就对着里屋喊道:“艾卿,上茶!”

艾卿,我立刻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在陨城翠绿色的雨水里,它仿佛是不断在冲刷的一件物什,却不能够被任何事物所磨灭。

我怯生生地走进了这座远远大于我阁楼之家的宅院,矮小的妇人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眼睛四下打量着这里,心里占满不明所以的潮热。最后,妇人对我说:“以后叫我朱姨就可以。”

我诧异了一下,我以为这个朱姨是叔父的妻子,却不曾想过她只是照顾叔父和这个家。这是什么?保姆?但叔父不允许任何人叫朱姨保姆,而且在我们叫朱姨的时候,他总会不合时宜的叫一声:“明翠!”

明翠,这是我听过的叔父叫得最优雅称呼,也只有在跟朱姨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坦然。

“你叫什么名字?”

“钟笑言。”

“钟小燕?!”

“是笑言。”

“喔,笑言哥啊!你从大海边来吗?”

“我从山城来,那里有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峦,还有湖泊和雨。”

“我们这里也有雨啊!”她不大的眼睛却有着长长的睫毛,显得突兀而难忘。

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埋头画画去了。

这是我和艾卿的第一次交谈,这天下午,她望着我的画,任雨帘肆无忌惮地敲打着年代久远的檀木窗棂,混合着楼上张婶和张叔的大声叫嚷,而那盆洗菜水在争吵中被张婶迅速从楼上泼下来,然后,雨水就停止了,只是天气显得阴冷而潮湿,和五月的季节很是不符。在叔父叫我和艾卿吃饭的那一刻,我马上藏起了那张画。艾卿不解地看着我,我只是低头走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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