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哪怕是一本书?”我拽着朱姨的手,不住地问着。
“笑言啊!笑言啊!”她怔怔地看着我的脸,并不答话。
这一瞬间,我才恍然发现,二十年的时光里,朱姨的眼神已经不再如当初神定,她的目光游离着,嘴巴里吐着我听不清的呓语。它们像是零落在玉盘上的绿色玛瑙,凌厉而迟缓。我循着它们的纹理,试图探求,却终无所得。
但她把一切都遗落,却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叔父和艾卿。
“疯子!疯婆子!”邻家的孩子过来凑热闹,被我呵斥着离去。
“叔叔,你别问姥姥了。”
“姥姥?这是我的阿姨啊!”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朱姨的怀里,任凭她不停顿地敲打着我的肩膀,敲打着我日益迟钝的记忆,嘴里不停地喊着“笑言啊!笑言”!
我拉着小女孩去了后山,朱姨不连贯的回忆告诉我,艾卿的墓就埋在这里。
墓碑上空无一字,只有一片沙土,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仔细地描画起来。艾卿的眉眼突如其来地变得清晰,我惊诧于记忆在这一刻的复苏。艾卿,艾卿,我叫着她的名字,在这片后山的植物愈发干而凛冽的时刻,在这座后山已经在岁月的变迁中自行磨砺掉记忆的时刻,我终于明白,我们记忆里的一切不可得都不过是一种等待而已,等待它在某一个时刻翻土重来。
在我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郑重地写下了我记忆里的名字,写下了艾卿的名字。
钟笑言。钟艾卿。
在平静的河面上,我把画轻轻摊好,半晌,一个凶猛的浪头在河面上翻了个筋斗,那张画好像喘息了一下,然后就悠忽不见了。
身后的小女孩愣愣地拉拉我的衣角:“叔叔,我们去哪?”
陆
“钟笑言,你必须要考上美术学院。”
艾卿最后一次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我高考的前一年。朱姨在这一年里出奇地紧张,她告诉我,兰夕就是在艾卿的这个年纪去世的。兰夕,我记得这个名字。
“她的死和艾卿有什么关系?”我不解。
朱姨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迅速止住,背过身独自洗菜去了。
我一个人踩着木质阁楼的梯子,独自上楼。艾卿这时候已经开始日日给我讲述她脑子里的奇怪故事。这些故事彼此缺失,却总能在另一个空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它们飘扬在艾卿的讲述里,是我画画时最想要听到的音乐。
“最后,他们都走了。”艾卿一个人坐在床沿,声情并茂地朗读她的故事,“他们都有病,钟笑言。”她转过身,对我说。
我愣了,这一刻,我终于确信,艾卿什么都没有忘,她只是睡着了,三年太短,她又怎么可能遗忘,我们都没有忘记,只是骗自己说忘记了。
“过去了。”我对她说。
她看了看我,只是笑笑。
“我上大学的时候要考到你那个城市去。”
“哪里?北京?”我笑笑,“那里可没有巨大的湖泊和河流,也没有充足的雨水,那里只有北戴河。”
“那我就去北戴河。”
“你哪也别去,就待在青河路。就待在陨城。”我嚷道。
“那你去哪啊?钟笑言。”
半晌,我看着艾卿的脸,说:“你想不想看我爸爸的小说。”
陨城在那时候已经很少再有那样的雨水了。雨水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就消掉了自己的充盈,变成稀稀落落的一束束,仿若光芒般,照耀着这座城作为水城最后的呼吸。
我和艾卿爬到我埋下书箱的那个树洞,此时,它的盖子已经腐烂,但书稿还完好无损,艾卿责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阳光透过树缝蜿蜒着照射下来,几根高昂的枝条垂落在我们的脊背上,然后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