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下午,丹妮丝总是第一个到她住的“皇冠”公寓的门口去买花。四点一到,俊宝就会准时骑着自行车驮着一大堆花过来。这个卖花的俊宝很有本事,自行车的后座跟前杠都各插着一个花架子,俊宝骑在车上,那花架的高度正好到达他的眉沿,他夹在花当中的样子非常滑稽,有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眯缝着眼睛,努力地撑住那满身的锦绣。一直等骑到丹妮丝的面前了,他才刹住车,稍稍地喘一口气。丹妮丝笑吟吟地迎上去:“俊宝啊,你如果不卖花,就去演杂技吧。”俊宝憨憨地一笑,也接不上嘴。丹妮丝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披散到颈子上的长发削得很轻薄,从背后看去很妩媚。她的皮肤白皙得没话讲,有丝绸般的手感,只可惜那样柔滑的皮肤到了她的眼皮子下面,好像被哪个蹩脚的裁缝捏了一下,微微鼓起来,成了一对眼袋,虽然大小倒还精巧,但眼袋到底还是眼袋,这使得她那原本是双眼皮的眼睛,有种梦游似的忧愁。俊宝知道,“皇冠”里面住了一大群好命的女人,她们大都是从国外跟先生回来定居的,明明是中国面孔,但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洋名字,很拗口,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记得住。在这群女人里面,俊宝觉得丹妮丝心最善,因为她买花时出手通常是很大方的,也从来不跟俊宝讨价还价。
丹妮丝原先也只是买一些玫瑰和香水百合。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俊宝的车子上赫然摆着一束鸢尾花,蓝紫色的,仿佛是半开的蝴蝶花,花心里头点着一簇耀眼的艳黄。丹妮丝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把就拿了过来。她在花架的前后看了看,问俊宝:“你这种花还有吗?”俊宝回道:“这是新品种,我先带一束来给你看看样子的,下个星期我再多拿些来。”俊宝看着丹妮丝把鸢尾捧在手里的样子,就问:“你这么喜欢鸢尾花啊。”丹妮丝点点头:“我在美国的时候,在菜场里到处都可以买得到。”丹妮丝那天穿着一件烟灰色的大衣,里面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手里捧着一束鸢尾花,俊宝在后面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象着那个有鲜花卖的菜场的高贵样子。他觉得丹妮丝今天这个样子好像有点不开心,他在心里想,到底是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可能是想家了吧。丹妮丝住在“皇冠”最气派的那一幢“楼王”的第二十层。她抱着那束鸢尾花,乘着电梯上去。电梯爬得好像特别慢,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端详自己。她是回国以后,在电梯间里面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有了眼袋,她把头侧了侧,看上去好像左边的那只要比右边的更加明显些。丹妮丝有些郁闷了,在美国住了十几年都没有眼袋,怎么一回国反倒有了?她把在美国拍的照片翻出来看,才放了心,原来,那对眼袋在美国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有了,只是她那个时候又上班又带孩子,忙得没有工夫细究。
丹妮丝现在每天在乘电梯的时候哀悼年华的流逝。如果有一天,她把头侧到一边去,看出来的眼袋是模糊的话,那她这一天都会过得很愉快。
俊宝是个很讲信用的生意人,他答应了丹妮丝后,每个星期五都会带几束鸢尾花来“皇冠”的门口。丹妮丝是在买花的时候碰到爱米丽的。爱米丽的头发是盘起来的,这使得她的年龄看上去要大一些。她是圆脸,但是眼睛、鼻子和嘴却很小巧,那神情,好像是个慵懒的美人,半遮半掩地发着嗲。爱米丽挑了了几束玫瑰和香水百合,一回头看见丹妮丝手上拿的都是鸢尾花,说了句:“你怎么净挑鸢尾花啊,我在美国家的院子里有一大丛呢,很贱的花哎。”丹妮丝被这一个“贱”字戳了下,有些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