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的宅子终于被卖掉了。国雄和凯瑟琳付清了潘太太的欠债,余下的都分给了潘家的下人做遣散费。国雄和凯瑟琳搬到了上海的一间公寓里。国雄去医院上班后,凯瑟琳就一个人拎着菜篮子去公寓附近的菜场。时间久了,菜场的小贩都知道这个洋女人是不好对付的,讨价还价起来比谁都要精明。凯瑟琳依然还是害怕中国的冬天,天最冷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的中式棉袍外面再加一件西式的毛外套,鼓鼓囊囊的,走在菜场里,那笨拙的样子,有点像个英勇的木偶人。到了她和国雄结婚纪念日那一天,她一早就到菜场里去买东西,往回走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摔到水洼里去了,篮子里的活鲤鱼居然蹦了出来,凯瑟琳急慌慌地站起来,去抓那条鲤鱼,人没稳住,又是一跤,但是那鱼却被她紧紧抓在手里了,连那些小贩都哈哈地在边上笑起来了。凯瑟琳却满不在乎,她回到家,弄了一桌的菜,还找出一瓶红酒。等国雄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打扮好了。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旗袍,颈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颊上透着浅浅的红,金发很流利地梳成了一个髻,她泡了壶很久不喝的茉莉花茶,拉着国雄在身边坐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们能够生一个女儿的话,就叫她茉莉。”国雄没有回答她,他伸出手,去拥抱凯瑟琳那美丽的身体,她的旗袍是那么合身,像是专门给她定做的一样。
解放后国雄到医学院当了教授,静慧也在国雄的学校教英文。静慧仍然是独身,如果国雄和凯瑟琳周末要去看电影,她就会把刚出世只有几个月的小迈克抱到自己家里去照顾。她喜欢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生命是鲜活的,那里面流淌着国雄的骨血,她把脸贴在小迈克娇嫩的脸上,觉得她和国雄竟是如此亲近。
凯瑟琳已经不穿旗袍了,她渐渐地开始学着周围的人那样,穿咔叽布的夹克衫和橡胶底的球鞋。凯瑟琳在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惶恐,好像那平庸的装束像绷带似的正一点一点地把她包裹起来,只留下一对空洞的眼睛。凯瑟琳开始梦见潘家旧时的大院,大厅里那个华丽的棺材,好像那盖子跟棺材的缝隙里的漆并没有涂严实,父亲扶着穿了红绸缎衣服的潘太太坐了起来,而自己的母亲站在他们后面,神色哀怨。
“文革”开始的时候,迈克已经十八岁了。国雄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他被大卡车载着,先是在医学院的操场上批斗,后来,卡车就往家属宿舍的方向开过来。静慧抢先一步跑到凯瑟琳和国雄的家,她一边去关阳台门和窗户,一边说:“外面太吵了,还是关起来再说吧。”凯瑟琳却站了起来,她推开静慧,说:“我要看看,外面到底怎么了。”卡车正好从宿舍楼下面经过,国雄半垂着头,满脸的疲惫与木然。凯瑟琳突然凄厉地在阳台上用英文大叫起来:“国雄,天啊,我的上帝……”静慧用力地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拖回屋里去。晚上,迈克回到家中,人却异常安静,他好像没有看见静慧和自己的母亲,径直走进洗手间。接着,“咣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迈克从洗手间里冲出来,冲到凯瑟琳面前大喊着:“我痛恨自己这张假洋人的脸!痛恨父亲,你们把我毁了,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恨你,恨你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迈克都没有音讯。后来是静慧打听到迈克跟同学一起去搞串联了。凯瑟琳真的病倒了,邻居们常常听见她一个人在家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静慧干脆搬去跟凯瑟琳做伴,在她发病的时候帮她服镇静剂。可是,凯瑟琳的病势越来越严重了,需要住院观察。静慧劝了凯瑟琳好久,她还是不愿去。静慧无奈,只得跟造反派说情,让国雄回来一趟。国雄回来的时候,凯瑟琳正坐在阳台上的一把藤椅里,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完全干枯掉了,蓝莹莹的眼睛蒙着灰白,茫然地望着外面的天光。国雄走过去,他把手绕在凯瑟琳的肩上,很温柔地用英文说:“亲爱的凯瑟琳,你跟静慧上一趟医院,好吗?”凯瑟琳回过头来,看着国雄,好像突然听懂了,她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手递给了国雄,国雄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很绅士地吻了一下。静慧走上去,扶住凯瑟琳。国雄又要被那些造反派带出去游街了。他看着静慧和凯瑟琳缓缓地向门口走去,也很快地跟上去,在静慧回过身的那一刻,说了声:“真难为你了。”静慧用眼睛温柔地回答了国雄。她的两条辫子已经变成了朴素的短发。一条鲜红的粗毛线织就的围巾,半遮住她的脸。那张鹅蛋形的、江南的脸,衬着窗外这个喧嚣的乱世,显得格外的宁静和秀美。
凯瑟琳是在国雄被平反的前一年去世的。国雄退休了以后,医学院的那些年轻人还常常跑到他家里求他教英文。他们都在赞叹国雄那无懈可击的英国口音,他们当中还有人说:“怪不得潘教授的英文这么好,原来太太是英国人。”国雄经常独自一人去散步,他路过静慧住的那一幢楼的时候,就会往静慧的那个窗户看一下。迈克已经开始在一家大学里教英文,他上课的时候,那些女大学生都会抬起头,视线超过课本,盯着他那笔挺的鼻子、湛蓝的眼睛看。国雄跟迈克的关系仍然是平淡的,迈克总是避免在国雄面前提母亲的事,只是常常带着自己的妻子婷婷来看看国雄。婷婷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怀孕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问国雄:“我觉得我可能会生一个女儿,爸,您能替孩子取一个名字吗?”国雄望着婷婷,想起凯瑟琳对他说过的话,“茉莉”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压了回去。他好像不忍心说出这么纯洁的两个字。他温和地笑笑,说:“还是你取吧,女孩子吗,取个雅致点的,就好。”
国雄没有想到,阳台上,他养的那株茉莉,悄悄地开了第一朵,它躲在碧绿的叶子里,柔弱安祥。夜已经深了,那忧郁的芳香,温柔地袭击了他。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