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公务员和辫子男人(2)

倾城十年:苍耳心 作者:叶倾城


龙心自有他的特异之处,常常电话铃响,我去接,他只说一句:“我刚写了一首歌。”吉它声便和歌声一起飞起。握着话筒,我无法专心,他一向用的是大街上的公用电话,电话里很大的车声人声,川流不息,我一会儿想到那儿的灰尘会不会对他的嗓子不好,一会儿想到别人会不会用怪异眼光看这个留着辫子、在公用电话亭唱歌的人,一会儿又想到他要支出的电话费。是真的很想静下心来好好地听他唱一首歌,可是却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歌一唱完,他随即挂电话,话筒里急促的忙音,一滴滴泪水一样地洇下来。我放下电话,警告自己,我们之间是一片旷野,种瓜也是空,种豆也是空,不如什么也不种。只是,怎么就这么心乱如麻?

我向来不主动找他,但是他很久没有与我联络了,我有些担心,便打电话到娱乐城去,那边说:“有段日子没来了,辞职了吧,谁知道。”我放下话筒,忽然觉得极其恐惧,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在郊区租的小屋,他开门见是我,愣住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事不关己般地说:“想找自然找得到。为什么病了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淡淡道。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一切都在地上,像洪水过后的场面。

我默默地蹲下去,开始清理。他在我身后,一口一口地喝酒,突然说:“你这个样子,像我妈。不知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总有一种家的感觉。”

他声音中的那份孤寂让我的心痛得紧缩起来,我许久才说:“为什么不回去?”

他笑,“江湖哪有回头路?”他便漫无头绪地讲开了,讲起他二十余年来纠葛于心的歌唱梦想,讲他不能见谅的父母,讲他为了生存所遭遇的羞辱,讲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孩,越讲声音越低,越不能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只是生命中的过眼云烟。我听着,第一次把他看得这样透彻明白,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他忽然自背后轻轻地环住我,长发披了我一肩,那发,很粗很硬,如一场急雨,分明是一个倔犟的男人,“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不会是你终身依靠的男人,可是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吗?陪我一起走过,给我一点家的温暖,好吗?”我不断地点头,不能自已地落下泪来。

我遂利用那年的休假,陪他去了北京——他说那里是流行音乐的圣地。我知道他如果在那些地方找到工作,他就不会再回来。然而如果他找不到,他又几时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本来是可以买到卧铺票的,但是龙心不肯,“能省一点钱就省一点钱。”我便只有陪他挤在人山人海的车厢里,快到北京的时候,我累得几乎不能坚持,他一路扶着我,安慰我:“快了,快了。”可是我只想哭一场,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口中传奇似的几次进京,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那时正是隆冬天气,我们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歌厅,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出来。天寒地冻,我们在雪地里互相搀扶,却还是不断地摔倒,最后我几乎不想起来了,坐在雪地上,觉得精疲力尽,想,真相竟是如此吗?我问他:“每次都是这样?”

他缓缓地点头。

我们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借宿。那个朋友和一个女友住在一起,当着我们的面,他们肆无忌惮地亲昵着,天气严寒,那女孩穿得极薄,一直叫冷,缩在那男孩的怀里。龙心轻轻地对我说:“这圈子就是这样的。”包括他吗?我想问。那晚,我和那女孩睡在床上,他们两个男的打地铺。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在寂静的夜里,我听见有人在急促地喘气,床在吱吱地响,隔着被子,我能感到那女孩身体的每一下扭动。我忽然睁大了眼睛,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我跳了起来,在黑暗中穿起衣服,向门口跌跌撞撞地冲去。龙心叫了我一声,伸手抓住我,我拼命地将他推开。盲目地跑在黎明无人的街上,我想大叫,我想哭,我想要逃离这个肮脏污秽的城市。龙心从身后抱住了我,我打他,踢他,叫他滚,然后转身就走,却一下子滑倒在雪地上,我静静地流下泪来。那一刻,在北京空寂无人的深巷里,我想,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相遇的。

我不知道我爱他什么,是他所带给我的关于新世界的感受,还是青春生涯必然的激情,或者是女人只有在爱情中才能确定的生存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爱他。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伏在雪地上良久良久。龙心一直默默地站在我身边,我握着他的手,含泪说:“你是我的蛊毒。”

回去后的那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休假不回家。我含糊其辞,她叹了口气,“我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边,自己又不会照顾自己,又怕你遇到不好的人,毁了一辈子。”我愣了一下才问:“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母亲是生气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当然是可以照顾你,给你一生幸福的人。一个女孩子,你不能走错一步啊,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

我想起龙心,我又想起我二十余年所过的安定生活。我到底可以为爱情牺牲到哪一步,即使我甘心将自己完全放弃出去,我的父母呢?我将带给他们怎样的痛楚,这就是他们为我付出了一切所得到的报答吗?在爱情与现实之间我到底该选择什么?我一遍遍地自问,却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便这样离开了龙心,再没有人在奇怪的时间打电话来,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也不觉得岁月是如何地让人慢慢老去。有时我自己也怀疑,也许幸福就是这样。

一个午夜,我惊醒,听见电话铃响得撕心裂肺,我迟迟不敢去接,好像有些重大的事正要发生。终于我颤抖地摘下话筒,我听见那边有轻轻的吉它声,以及龙心的歌声。

“我爱过一个女孩子,她的职业是公务员,她叫我早上九点以前,不要给她打电话,因为那是她,扫地、抹桌子、打开水的时间。

“那时我留着长长长长的马尾辫,她是小小小小的公务员。我是真的真的爱着她,她也是真的真的爱着我,可是我们都知道,永远是一个不可以等待的实现。

“我想要想要告诉她,忘了我吧忘了我,不要让我成为她心中最痛的回忆,只希望,她的笑容还像我们初遇的星天。”

我放下了电话。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冷寂将我吞噬,没有人知道我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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