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你最深爱之人的坟茔,
是你初涉尘世的地方。
你曾经以为你没有故乡。
你生在东北小城,冬来积雪漫过你稚嫩的膝。有一年水管冻裂,父亲带你去打井水,井是白茫茫雪地上一只孤单的黑眼睛,冒着热气。
你又跟父亲上山打山楂,秋色浓烈。依稀听见,广场上有大喇叭在说一个伟人的死,你们打了好几麻袋殷红的果子,像一辈子都吃不完。
可是上小学填表,你在籍贯上填“湖北黄陂”。——父亲是黄陂人。
你甚至没回过父亲的老家,只去过一次黄陂县城。是大四快毕业,班上组织去郊游,县城主街也破破烂烂,录像厅挂着黑板,斗大的字写着“欲火焚身”。晚上,男生们语焉不详地一个个失踪,再过一会儿,他们“哗”一下同时出现,吃吃怪笑兼垂头丧气。终于有男生告诉你,“欲火焚身”是写消防员生活的。
而黄陂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县,它沦为大武汉的一个区,如通县之于北京,或者番禺之于广州。她们都曾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姑娘,此刻是豪门里的承欢姬妾。
你妄想怀乡,如怀一块昂贵的璧,那块璧却碎成一地玉屑。
而表格也不再填籍贯,改为出生地,你便写“辽宁丹东”。只七岁,你就离开了,经沈阳、北京、武汉,一程一程漫长的火车。你与行李一起,车窗里进车窗里出,泥鳅一样在人头上滑过,躺下小小的身子占座位,而且不哭。
丹东是你父母的异乡。他们像所有文革初年的大学毕业生一样,被看不见的政治大手拨弄,去这僻远、苦寒的流放之地,生儿育女,艰难地活下来。一有指望,就想离开。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你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一个滥俗的名词,这是许多人命运的转折之点。母亲遂每周都去当时的电子局长家里,不带礼物——那时不兴这个,也带不起,只带孩子们——有你吗?你不记得了。陈述,周旋,乞求,说到动情处,母亲落下泪来。
他们走得那么高兴,而丹东也很快将他们和你统统忘记。旧同事的小孩出外上大学,才又忽然发生了联系,仅限于此。丹东其实与你不相干,即使你回去,到哪里寻找缅怀之地?当儿童笑问你从何处来,你会否惊慌地问:“啊,你说什么?”东北话,不是你的乡音或母语。
现在你在北京,你很自然地对人说:“我是武汉人。”你当然是。你在武汉定居,二十多年。你渐渐不再觉得武汉话鄙俗不文,甚至爱上它的红尘颜色,可是仍然不会说。在汉口你老东张西望,连香格里拉都找不到;火车站你总被人当外码子;外地来的朋友请你带路去起义门,你没好气地说:“等我上GOOGLE查一下。”内心深处,你一直是那个刚下火车的小姑娘,被四十度热浪袭昏,周围大声嘈杂如开骂。你和武汉,老隔了一层,不能一把抱在怀里。
但北京更加与你无关。隆冬,窗外阳光好得几乎猖狂,而风声如哨声凄厉。大风这件事,超出你的经验值,你对温度的评估系统没包含过这个因素。你遂穿了薄薄黑裙、薄薄红羊毛大衣出门: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就冲回去,换高统靴,穿上一件把你从头蒙到脚的哈利波特大棉袍——这不是你的城,你无法如一个温柔的妻子般知冷知热。
虽然你并不烟视媚行,你又何尝不是这世上的吉卜赛女子?都一样地,没有原乡。
那一天,一个男孩陪你穿过王府井后面的小巷。真破败,你走了几步就迷路,不是说北京是一座东南西北明确的城吗?男孩笑咪咪说:“不包括胡同。”你看见小院里放了一大堆乌乌的垃圾、烂菜叶、破菜帮,鸟都不会落在上面啄食。你心里嘀咕,过年了也不清出去?蓦地一惊,这分明是人家的冬贮大白菜。
这是“胡同游”不会来的地方,男孩说。他妈妈是北京人,他生在宜昌,对同学来说,他是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回北京姥姥家过寒暑假,他又成了不会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他笑起来:“所以,我是没有故乡的人。就好像你,你会把武汉当作故乡吗?”
你猝不及防地愣住,很久很久,北京那么冷,眼泪还在眶里就凝成冰,割着你的视野。你只努力睁大眼睛,让微笑滑过,如小孩在北海的冰面上溜冰,轻轻地说:“不……武汉,是我的故乡。”
不仅因为那里有你的同学、朋友、你努力绽放过的青春、你曾深深爱恋过的少年,六渡桥的老房子里,他带你见过他庞大的全家。还因为,你父亲也在那里。
武汉有多少条大街小巷,父亲骑自行车经过;不远处的小菜场,原来父母经常一起去买菜;东湖,是父亲教你游泳的东湖;水果湖的大小馆子,父亲都去吃过,老是嫌太贵太油腻;你也曾在武汉最大的商场,不顾父亲的反对,给他买极昂贵的羊毛衫——他到最后都不舍得穿。
而现在,父亲永远睡在了武汉的石门峰公墓里。
武汉怎么可以不是你的故乡?当你想念,当你铭记,当你在深夜里无声哭泣。
他们说夏娃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而你终于知道,当一座城市,有你最深爱之人的坟茔,那里就是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