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一下好起来。
乞丐们晚上大都在附近的墙角过夜。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各自从角落里走出来,坐在牟家大门两侧的墙根下,一边捉着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一边等待放饭。大本营古镇都佃户的小孩子们,也有许多夹杂在乞丐中,领取了大饼子,坐在一边吃。手脚利索的小孩子,还会在四大家门前快速穿插,领取几份大饼子,把吃不完的,带回去交与父母。孩子的父母们,却是宁可躲在家里吃着地瓜叶子和花生壳搅拌的糠食,也不肯到牟家门前领取放饭--他们只要还有一口靠自己劳动得来的食物,维持着生命,就抱住做人的起码尊严不肯丢。
这一方山水的人,自古就是这个秉性。
到后来,许多乞丐们已经放弃了继续赶路的想法了;而牟家也在庄园后面的自耕田边,选了主要的出入口,临时搭建了茅棚子。这时候,牟家的管家们,就走到乞丐们当中,把他们老爷的意图告诉了乞丐。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牟家选派到菜地旁居住,或是去山岚处开荒种地的。那些青壮年是第一批人选,还有拖儿带女的,也是牟家欢迎留下来的。乞丐的这些儿女们,就是佃户种子,多少年后他们要结婚生子,繁衍开去。只有那些看起来老弱病残的乞丐,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一边。
这样,一批批的乞丐,就与牟家签订了条约,摁了手印,被牵引进了深山,领到了牟家分发的粮食,在茅棚里住下。他们一边开采石头盖房屋,一边开荒种田生产粮食,日子倒也安稳下来,不必再去流浪了。
再有过路的乞丐敲叩大门讨饭,各家的管家依旧选择了适用的留下来,给毫无用处的乞丐放了饭,打发他们远去了。
也有不愿失去自由的乞丐,仍想着回归故乡,或者朝着更远处流浪。
日新堂门前有一个叫杠子的壮汉子,带着妻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就不愿意落户山野,做日新堂的佃户。这天,一家三口排在放饭的队列里去领大饼子。杠子想到今天就要离开牟氏庄园了,前面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于是在日新堂门前投机取巧,领了双份的大饼子。不想被佣人发现了,要上前从他手里夺下多余的部分。杠子拼命护住了手里的大饼子,冲上来的那个佣人就被杠子推倒在地。这时候,看门的老头树根,正帮助佣人维持放饭秩序,看到佣人被乞丐欺侮,就喊了院内几个长工,要给这个叫杠子的乞丐一点儿颜色看看。不曾想这乞丐是个火药桶,稍一撞击就爆炸了。杠子手持了一根木棍,血红了眼,那样子要跟长工们索几条命才罢手。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张腊八就忙去通报了少奶奶,问是否告官府,请兵丁来收拾杠子。少奶奶不许,自己走到了大门前,要看看杠子是个什么货色。
姜振帼瞅见了还梗着脖子的杠子,当即就笑了,因为这乞丐的愣样子,确实像根杠子。孙管家对杠子说:“还不给我们少奶奶跪下?你这几天没饿死,多亏了少奶奶的善心。”
杠子过去听说日新堂的少奶奶,很了不得,今儿看见了,果然有些不同。于是他就把斗牛的架势收回来,但眼睛依旧瞪着笑眯眯的少奶奶,要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姜振帼对佣人说:“再给他两个大饼子吃,吃得再多,还不是要屙在我们牟家地里?”
杠子听了少奶奶的口气,自尊受了些伤害,把孙管家递过来的大饼子,摔在了姜振帼面前,呸了一口唾液,拉着妻子女儿就走。
身后的少奶奶就说道:“好,有血气!”
一路上,杠子一家三口加紧赶路,到了该排泄的时候,也不歇息,总想走得再远一些,离开牟家的土地。大约走出了五六十里路,杠子实在不能忍受了,估计自己也早走出了牟家地盘,于是寻了一处僻静处排泄了便物。起身走了几步,看到田间有一地界石碑,仔细辨认,上面依旧写着个“牟”字。
坐在石碑前怅然了很久,杠子站起来,带着妻子女儿折回身子,又回到了日新堂门前,说要见少奶奶。姜振帼走出来,脸上却没了先前的笑,冷冷地问:“怎么又转回来了?有血气,就应该撞倒了南墙不回头!”
杠子顺从地说:“少奶奶宽宏大量,给我们找个落脚地方吧。”
少奶奶想了想,说:“庄园后面的菜地旁,有两间闲置的茅棚,可以去住。”
这时节,菜地里的黄瓜正水灵,还有已经微红的西红柿。负责种菜的杂工,看到杠子住进了菜地边的草棚内,就明白了。他把从菜地里拣出来的黄瓜和西红柿,送了过去,就算跟杠子认识了。杂工说:“守着菜地,可地里的蔬菜,你是一丁点儿也不能动的。”
杠子一家,就在菜地旁边扎下了脚,每天三口人去庄园门前领取放饭度日。放饭的佣人认识他们是菜地旁的常客,也就额外多给几片大饼子。白天闲来无事,杠子就帮着菜地里的杂工,收拾菜地。有时他也被把头张腊八喊走,去庄园前的场院里,搭一把手,干苦力活儿。到了夜里,妻子女儿睡下了,他便坐在菜地旁,听蔬菜长叶的声音,看天边一颗流星忽闪一下滑落到山的后面。这时候,他也会想想百里外的家乡,虽然那边一无所有,但那些山和河流,总会让他想起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于是脸上便有了一些愁苦,对着无边的夜,粗粗地叹息一声。到了后半夜,潮气很重了,他也就钻进了茅棚,倒在女人身边,把许多本不该想的事情,都留在了菜地边呆坐的地方了。
其实那茅棚,是几天前就搭建起来的,一直空闲着。少奶奶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乞丐住进去,不仅给那菜园子上一道锁,也要给庄园的后墙根装上一只眼睛。庄园的后院墙,是盗贼容易出入的地方。杠子很适合少奶奶选用的标准。
庄园门前的乞丐依旧不断,那些看起来病病歪歪的乞丐,牟家宁可每日放饭养着,也决不会拿来作为自己的佃户。当然,这些在门前吃放饭的乞丐,也不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很自然地成为了庄园外的耳朵。这些耳朵无处不在,墙角下,草垛内,都有乞丐打着鼾。庄园前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呐喊起来。一天夜里,有不知情的两个盗贼,想从庄园后的围墙上攀了绳子越墙,险些被乞丐们捉住,慌乱中丢下一根绳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