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轮子是圆的(4)

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跑步的时候我常经过他的小屋。医生说,治疗神经衰弱最好的办法就是跑步,跑起来,让松弛掉的神经慢慢恢复弹性,哪天它像刚出厂的松紧带一样伸缩自如,毛病就没了。我每天跑,想象大脑里有很多圈松紧带,随着我在街巷里越跑越远它们就越来越筋道。经过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墙角处堆的那些废铁,的确是废铁,一个个黑灯瞎火的,以我神经衰弱的脑袋,缺少足够的想象力把它们和一辆光鲜体面的小车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脑袋里有幅精确的图纸,他清楚每一块废铜烂铁该在的位置。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我们,四个年轻人,如果把我这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也算上,对繁华巨大的都市充满了无限希望。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地方有钱,弯个腰就能捡到;全国人民也都知道,这地方机会像鸟屎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你就发了。但据我的观察,北京的鸟越来越少,过去麻雀和乌鸦最多,现在也很难看见了,据说是因为高楼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鸟花了眼纷纷撞死了。鹦鹉、画眉和八哥还有一些,不过都待在笼子里,你别指望它们能飞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

我们登高望远。夕阳渐落,暮色在城市里是从楼群之间峡谷一样的大马路上升起来的,混合着数不胜数的汽车尾气和下班时所有人疲惫的口臭。我们一起看北京。

行健说:“我要挣足钱,买套大房子,娶个比我大九岁的老婆,天天赖床上!二十八岁,听着我都激动。耶!”

米箩说:“我要有钱,房子老婆当然都得有。还有,出门就打车,上厕所都打车。然后找一帮人,像你们,半夜三更给我打广告去。我他妈要比陈兴多还有钱!舍不得自己买一辆车?不是说了嘛,我转向,上三环就晕,去房山我能开到平谷去。”

宝来说:“我要开个酒吧,贴最好看的壁纸,让所有来喝酒的人在上面写下他们最想说的话。”

我其实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应该把头发留起来每天早上照照镜子。

“假设,你有五十万,小东西。”

他们的理想、问法和在《屋顶上》一模一样。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顶上》一模一样。我确信五十万就是传说中的天文数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会给六十岁的爷爷奶奶盖个新房子,让他们颐养天年?给我爸买一车皮中南海点八的烟?把我妈的龋齿换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头发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谁能把我的神经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钱都归他。

“操丫的,没劲!”行健和米箩说,“明亮哥,该你了。”

我们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裤(太好了,我总算见他提了一次裤子),抹了一下嘴,说出伟大的理想让他难为情。也许此刻他需要一面镜子,但他看着远方重峦叠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箩的右手一样飞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边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辆车,”他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跷起来抖啊抖,“到没人的路上随便跑。一直跑。轮子是圆的嘛。”

这个理想让我们相当失望。一辆破车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

 

有一个傍晚咸明亮来到我们屋里,请我们帮他搬东西。他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北京东郊,清水鼻涕滴滴拉拉往下掉,两眼发红。他把床搬到门口睡了两夜,患了重感冒,因为屋子里被他拼凑汽车的破烂占满了。我们不能想象这凉飕飕的夜晚,他一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星如何睡得着。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点劲儿我担心捏出水来。一共五个人,我们必须从缝隙里才能挤进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那真是废铜烂铁,虽然被他组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我们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块儿,大小算个成就),黑糊糊脏兮兮的还是很难让人有信心。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堆东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帮他把床和一张破桌子搬进去。两件事干完了,贴着屋檐又给汽车的内脏搭了个简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风吹日晒和雨打。对这个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着吧,他说,整好了带你们兜风,我就不信轮子它能不圆。

过了一周,他又招呼我们,得把那个逐渐长大的车内脏搬到修车铺去,等着和车身、轮子装到一起。我们借了隔壁卖菜老头的三轮车,哼哧哼哧跑了两趟。胖老板对这么多闲人跑到他铺子里很不高兴,咸明亮递上烟说好话,都是一条街上的小兄弟,手脚绝对干净。好像我们是去偷东西。行健说,操丫,啥玩意儿!

在修车铺里,我看见一个用生了锈的铁皮焊成的一半的车帮子,焊接处鼓起来很多铁质的小瘤。还有轮子,四个放在一起我总觉得不一样大。咸明亮说,废弃的轮子里找不到四个一样的,两个两个一样大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曾想过,实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辆三轮汽车。三轮汽车也是汽车,轮子也是圆的。我想象不出三轮汽车跑到北京的大马路上会是什么效果,会不会像原始人进了咱们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们屋顶上“捉黑A”都报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们等着他把车开过来。一个周末,那天咸明亮轮休,真的就开过来了,吓我们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过这种汽车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简直是个怪物。车帮还是生锈的铁皮,我是说一点漆都没上,没钱喷漆;这还不算,因为铁皮不够,他只好因陋就简做成了敞篷车。锈迹斑斑的敞篷车,身上长满了明亮的斑点,那是因为他把焊接处的小瘤给打磨掉了。只有打磨过的地方才能在太阳底下闪一闪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说了,全是淘汰的破东西;关键是它的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整个车在生气地撅着大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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