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回芳村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同表哥,也有几年不见了。偶尔,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一些表哥的事。据说,表哥的仕途一直通达,同所有事业辉煌的男人一样,在那个闭塞的小城,他也时时有绯闻流传。表嫂为此同他闹,眼泪,争吵,甚至威胁,也往往无济于事。关于表哥和表嫂,他们之间的一切,我都不甚明了。只有一回,表嫂忽然打电话来,同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表哥。忽然就饮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回,我们说了很多话,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依然记得。你哥他——是变了——表嫂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语气里那一种悲凉和无助。我怔住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斯文的少年,从岁月的幽深处慢慢走来。面目模糊。那是我的表哥吗?
那一年,母亲故去。表哥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不顾人们的劝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灵前,扑在母亲身上,恸哭失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往事历历。我的表哥。我的母亲。
芳村有一句俗话,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母亲故去以后,表哥难得来芳村一回了。当然,也来旧院,看姥姥。每一回,都是来去匆匆。母亲故去的那一年,中秋,表哥来看父亲。一进院子,表哥就哽咽了。他是想起了母亲吧。物是人非。表哥和父亲,两个男人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秋天的阳光照过来,落在墙上的相框里。那是母亲的相框。如今,已经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依稀可以看出,有那么多一身戎装的青年,英姿勃发。那是当年的表哥。
从省城到京城,一路辗转。离芳村,离旧院,是越来越远了。其间,经历了很多世事。有磨难,也有艰辛。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和坚硬了。不见表哥,总有五六年了。偶尔也听到他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什么问题,免了职。姐姐们的话,因为不大懂得,总是含混不清。父亲已经老了。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好奇心,或者说,失去了关心的能力。总之是,在他们的传说中,表哥是落魄了。我不知道,表哥和表嫂,究竟怎样了。他们过得好吗?他们,还算——恩爱吧?我一直想打电话过去。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说一说话。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终于又放下了。我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候,会想起表哥,总是他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蓝花的短裤,黑塑料凉鞋,提着一罐头瓶小鱼,在矮墙上走着。忽然间,纵身一跃,把我吓了一跳。他笑起来了。
我悲哀地感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流逝了。滔滔的光阴,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不敢深究。真的。不敢深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懦弱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我知道,这是真的。
真的。表哥。
(《天涯》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