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说,是好姑娘那我就娶了她。
但是,娜拉塔莎拒绝了我。就在宴席散后,大家高唱着俄罗斯民谣来到街上,醉醺醺地加入欢舞的人群时,我像个嫖客那样用俄语对她说,我们走吧。娜拉塔莎睁大她那双蓝灰色的大眼睛看着我,就像从没见过我这个人那样。于是,我笑着又说,如果你不收留我,今晚我会冻死在大街上。
娜拉塔莎总算笑了。她笑着指了指街边几个看热闹的女孩子,说她们才是我要找的姑娘。说完,随手拉住一个饭店出来的胖大嫂,与她一起唱着歌加入到欢舞的人群中。
我裹紧大衣,一直看到这群人与他们的歌舞远去。这是个没有风也没有下雪的喧哗之夜,路灯下,寒冷却是那么地痛彻骨髓。我不敢在街头久留,就随便去找了个女人,连价钱都没谈就跟去她家里。这是我惯用的方法,每次只要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城里过夜,我都会这样做。因为,我没有护照,也没有签证,口袋里除了钱,就剩下广州街头买来的那张假身份证,虽然上面的照片、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与家庭住址都是真实的,可这是在苏联的境内。这里的警察跟国内的警察一样,他们也会在半夜里敲开宾馆的房门,检查你的证件,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睡在那些女人的床上,远比开一间客房要便宜。
第二天,我从客户那里要来娜拉塔莎的住址就找去了。那是一幢陈旧小楼里最顶层的一间,墙上挂满了原来主人家的照片,地毯似乎比这房子还要古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好在屋里的暖气很充足,有种扑面而来的温暖感。
娜拉塔莎惊诧地看着我,一脸不知道怎么招呼的表情。
我笑着说,我来雇你当我的翻译。
娜拉塔莎淡淡地说,你用不着翻译。
谈生意跟聊天是两回事。我认真地说,我怕让你们苏联人骗了。
那你去找个中国人当你的翻译。
可她们都没你长得漂亮。
我只是个翻译。
我要的就是翻译。
娜拉塔莎成为我的翻译后,我待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时候更多了,不仅是因为她,还因为生意。伊万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天他来找我,说有一批全苏联最好的钢板。可等他带着我跟娜拉塔莎赶到布拉戈维申斯克北郊的一间仓库,我们看到的是一辆锈迹斑驳的苏制坦克。伊万说这是T34,是世界上最好的坦克,比美国的谢尔曼坦克与德国的虎式坦克都要好。
我说,可我不是军火贩子。
伊万笑着让我尽管放心,他不光有合法的手续,还有门路。我当然明白,我将由一个日用品商人摇身变成一个军用钢材贩子。
离开那间仓库后,在车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娜拉塔莎忽然说,你们不是生意人,你们是两条蛀虫。
我跟伊万都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都明白她说的意思。临别之际,伊万把我拉到一边,提醒我要当心这个女人。他说,别让爱情毁了生意。
但娜拉塔莎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更多时候她只是个漂亮而不幸的姑娘,从小就让母亲逼着学习中文。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把女儿当成了自己,为的就是有一天要去中国,去寻找她那个从无音信的初恋情人。
娜拉塔莎的母亲曾经是莫斯科大学航天机械系的高才生,刚毕业就被安排来到中国,给他们的援华专家充当助手。她在中国生活了三年,也把初恋留给了实验室里的一位中国小伙子。1960年,当最后一批苏联专家准备撤离时,天真的姑娘勇敢地上书他们的总书记,请求永远留在中国。她在那封信中写道:尊敬的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同志,中国人民是友好的,苏中人民的友谊必将长存。可是,信还没寄到他们的莫斯科,两名大使馆的士兵已把她押上回国的飞机,在监狱里被关押整整十年后才得以获释。
这个痴情的女人一生没有嫁人,思念已让她在大部分时间里变得神志不清,常常会把任何一个男人当做初恋情人。因此,娜拉塔莎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许是莫斯科街头的醉汉,也许是哪个邮递员、出租车司机或者是送奶工。娜拉塔莎告诉我这种事在苏联并不稀奇,在她的国家里有许多母亲一生都不会有丈夫。
我问她: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她说,我们国家男女的比例是四比六。
说这些话时,我们坐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城江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娜拉塔莎说完之后就开始沉默,开始长久地望着对岸黑河城的街景,那双灰蓝的眼睛在暮色中清澈而迷茫。
现在,我跟伊万除了是朋友还是亲密无间的合伙人。我们把所有的钱集中在一起,共担风险也平分利益——他在布拉戈维申斯克负责把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坦克”切割成钢板,再运过黑龙江,由我销往全国各地的炼钢厂。但是只要一有空,我就会越过边境去雇用娜拉塔莎,哪怕让她陪着我看电影、逛商店,给她买任何我觉得能让她高兴的东西。我们几乎逛遍了布拉戈维申斯克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间酒吧与咖啡馆。我想,我虽然不能用金钱来占有她的身体,至少可以用来占有她的时间。
有一天,我们经过阿穆尔大街时,看着街心公园里那些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她忽然说,你应该把时间和卢布花在她们身上。
你跟她们不一样吗?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的话让我隐隐感到了刺痛,好像我对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寻欢作乐。
娜拉塔莎看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我在她身上的时间与精力并没有白费。几天后的傍晚,我抱着一大包的牛肉、香肠与一瓶在黑市都很难买到的灰雁伏特加敲开她的房门。
娜拉塔莎不说话,就像早已约定的那样,把我让进屋,拿出杯盘刀叉,打开酒倒上。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跟平时在酒吧与咖啡馆里没什么两样,一会儿说中文,一会儿说俄语,但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一直喝到夜深人静,她起身关掉吊灯,打开沙发边上的落地台灯后,就进了卧房。
我想了想,喝掉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来跟了进去。
如同一对生活了多年的夫妻,我们一起洗澡,然后上床做爱,然后关掉所有的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但我无法入睡,很快在黑暗中又开始蠢蠢欲动。
第二天醒来时,娜拉塔莎已经煮好了咖啡,但我更愿跟她待在床上。我们连着两天都没有离开屋子,一直到吃完了屋里所有的食物,她才下床去楼下的面包店里买来两个大列巴。娜拉塔莎有着俄罗斯人性格中少有的温顺与缠绵。每个白天我们几乎都躺在床上,拉开窗帘,让春天的阳光隔着窗玻璃照在身上。我们彼此抚摸与拥抱,这不仅仅是做爱的前奏,更多时候只是为了让重新燃起的欲望慢慢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