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那个老头还在看咱们昵。”金针说。“他是谁?”
有一种人,过着一种非常悠闲自在的生活,从没见有人来找过他们什么麻烦,每天出来散步,扩胸,呼吸新鲜空气,仰望天空,隔岸观火,浏览河里的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他们的生活,很有点不劳而获的意思,除了手中没有权力,身边缺少侍从,他们和那些大人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美妙而复杂的社会分工,事实上从来不会有人分给你什么。你所想的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争取。有时,争取也无济于事。
在金针的话里,祖宾的病似乎很重。我能听得出来。我觉得重的是她的话,是她那委婉起伏的叙述。女人都喜欢夸张,喜欢放大和膨胀,盈满与鼓荡对她们来说似乎很重要。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弯下腰,分开两条腿,往上拽她的袜子。我朝对面的小黄门那边看了一下,半圆的门楣,下面的门虚掩着,那个老头正在那里往这边伸他的脖子呢,越伸越长。
我看看金针,她的腿闪着亮光。
这个傻大姐,以为到处都是她们家的后院。我对弯着腰的金针说。“你朝对面的小黄门那边看看,你看他都看到你什么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个老家伙,他把她看了个遍。
金针放下裙摆,直起腰,脸胀得通红。她怒气冲冲地看着那扇又矮又窄的小黄门……他的头忽然改变了方向,像葵花一样扭到那边去了,将一个肥厚的背影留给了我们。
越过她的身体,一段僻静的街道呈收缩之态,向里面陷落进去。那个神情猥琐,目光散乱的老头,显然不属于现在,他的一切都属于过去,属于从前的另一个时代,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不流露出一种地主的气息。那条僻静的街道,缩到几处院落附近的时候,没有通往任何一个地方便突然消失了。
一个时期以来,我常在想一些幼稚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会想家?家就是那几个你最熟悉的人和那间把你从小养大的房子么?
有人牵着马从那边过来了,他们停留在河边。那匹马在低声叫着,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害怕惊散一件什么事情。雾正在慢慢散去。水面上这会儿有一只浅蓝色的大船。那不是小鱼儿和她爹的船,她爹才不会把钱花在那上面呢。每次从城里回镇上,我都搭她们的船。她们的船板都朽得不成样子了,下面渗水,上面漏雨,她们——主要是小鱼儿她爹,渴望能有一只七成新的船。老头子差不多快六十了,小鱼儿才十五,他们一直生活在水上。
“五味,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去找你们校长给你说说。”金针眨动着她的长长的睫毛。“他最听我的话了。”
“你是谁?”我说。
金针姐姐,长睫毛的姑娘,佩戴玉镯不是为了避邪,而是为了美丽。对面的那个老头已经不在那里了,小黄门紧闭起来,看上去关得很严实。谁知道那里面会发生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台阶下面的一条小路将两边的植物从中间分开,茂密的青草苍翠,起伏,纷纷向两边倒去。其实我很早就想回去看看了,在不知道大哥生病以前我就这样想过了。不仅仅是回一趟家,随便看看,还有更重要的更让人难办的事情。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学费、食宿费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总务处会派人来将我的课桌搬走,搬进学校的那个堆满灰尘和杂物的库房里去。这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他们大概还会将我的名字从伙食账上彻底抹去。这样的无情无义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只不过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罢了。今年一开春的时候,董小五,姜南南,他们都走了,学校里的伙食账上再也没有他们的名字了,他们算是永远从那个“勾魂簿”上消失了。王进财走了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这一回他是带着钱回来的,腰板笔直,目光放肆,神气十足,唾沫四溅。从此以后,王进财的名字又开始在学校里的伙食账上出现了。谁也不清楚他那钱是从哪里弄来的,通过什么方式……大家都觉得王进财有点儿小人得志,都不理他。
我告诉金针,最迟到这个月的月底,我会回去一趟的。我不回去,管伙食的人也会催逼我回去。回去找你老子要钱去。他们的忍耐也是非常有限的,这已经够宽容的了。要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好,我早跟董小五,姜南南他们一起走了。为我说话的人,正是我们的校长周策田先生。
总务处的一个姓陈的人,曾用充满讥讽的口吻对我说,忘了谁你也不能忘了周校长,等你将来有了出息,阔起来,首先不要忘了周校长。
我对他说,那是一定的。
傍晚的时候,金针要回去了。她在城里有亲戚,她舅舅一家人住在城东的御史街上。她说,你们校长是我的表哥。
我吃了一惊。
我看着金针。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一部分垂到肩前。空气里看似无雨,实际上飘满了水气,伸出手去抓一把,手指和手掌很快就会感到潮湿起来。我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金针不明白我在干什么,她的目光是倾斜的。
金针告诉我,过些日子,她和她的母亲将要离开镇上,来城里住一段。
我想起她还有一位瘫痪在床的姐姐,是她的二姐,一个美丽的,不能行走的女人。她们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园子,她们现在住着的那幢空荡荡的房子就坐落在园子的边上。一个小小的荷塘,一群鸡鸭……所有这一切,都注定了无法移动,只能维持原状。但是,她们已经决定了,今年夏天,她们要在城里的舅舅家住一段时间,不仅仅是为了置身于繁华。
“二姐不同意我们进城。”金针说,“她说,‘你们都走了,我到哪里吃饭去?’”
“那怎么办?”我说。我听到我很焦急。
正好有一个人愿意为她们看守房子,那个人就是周策田先生。他最喜欢给别人看守空房子了,很大的空房子。金针说。他最喜欢给别人看守荒废的园子,尤其是那种很荒凉很寂寞的旧园子,连喂鸡、放鸭的事他也包了。再说,园子里还有二姐在,他们很能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