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满……窒息……
他的脸埋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看到我的裙子上有一片地方被洇湿了。他似乎睡着了。我试着把我的手从他的胸前抽出来,他突然抬起头,脸上泛起点点血色。不久,他的整个脸颊都发红了,潮红,细腻。那种红色似乎是从他的体内一点一点洇出来的。突如其来的慌乱,震惊,意外和不适。他的手放在我的裹着裙子的腿上,他还没有勇气将那薄薄的一层撩起来。这个孩子。我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来到窗前,外面的天井里已积满了雨水,透明的水泡像密集的帐篷一样漂浮在水上。雨里有暗香,有我种的花。
他也跟着我来到窗前,他好像连雨都不认识了。这个昏头昏脑的孩子,又伸手抓住了我的裙裾……他声音嘶哑,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雨水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看见头顶上的圆天和墙角里的白伞黑褶的蘑菇在摇晃……我能看见他的头发,乌黑,柔软,湿润,成年的男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头发。我向上提提裙子,他抓得已不像刚才那么紧了。天井里那些帐篷一样的水泡正在逐个破裂,消失,新的一群水泡又在水面上泛起,重新组合成浑圜的球体,四处游动,漂浮。
透明的群体,瞬间的浪漫。
我回过头,我看到他的脸那么红,我忽然感到心里松动了一下。他仰起脸看着我,裙子的一角还握在他的手里。我像一匹马,被他牵着。他开始向桌子那头走了。这个牧马的孩子,我向他示意他的手里还抓着我的裙子,他看到了,立即松开自己的手,向桌子那头走去。我看了一眼被他松开的那一角裙子,上面留下一片褶皱。他不再像牧马的了。刚才,他就站在桌子的那一端,我坐在这头,我还没有开口说话,他突然从桌子上面抓住了我的手,很快,他又挪开身后的椅子,来到我的身边。
现在,他总算又回到桌子那边坐下了,身体笔直,端正。他看着我。他的目光如一根令人不安的绳子,牵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他也必然会跟着晃动,跳跃。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雨季要来了……我坐在他的对面,使他安心了许多。这个时候我要是推门离去,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我多少了解他一些。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温和起来,湿润起来,不那么令人不安了。
于是,潮湿和冷清又重新充满了这个下午。瓷瓶,木椅,闪着阴冷陈旧的幽晕。天井里的墙上自上而下垂悬着湿漉漉的青藤,有风的时候,它们会在墙上不停地拂动、飘扬,簌簌作响。小的时候,我以为它们这些精湿的青藤就是传说中的草莽,日日夜夜,不安分地在阴霉的高墙上动来动去,在凄厉的风声里张牙舞爪。
他脸上的绯红差不多已经褪尽了。红润,潮红,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色,苍白才是他最真实最准确的颜色。
雨水几乎把一切的声音都盖住了。水汪汪的季节,所有的嘈杂都抬不起头来。到处都在下雨。鹅在雨里随意走动。
他看着我,似在端详一幅刚刚完成的人物素描,明暗对比。光线的强弱,使他颇费心思。我不过是一张草图。
十六七岁的少年,削瘦,孤独,想入非非。这个时候,谁都可以对他构成诱惑,成为他眼里的风景,使他随意弯曲,夸张变形。他说起了光,是光芒,不是光泽。他的陈述令我意想不到。一个启明星一样的女人,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的那份情感是真实的,毛茸茸的,可时至今日,对方一无所知,形同陌路……我不知道那个有着一副端庄容貌的女人是谁,可我想那不是事实,那只不过是他的某种迷乱的梦幻或飘忽的想象,那也许只是一场花影摇曳的雨夜惊梦……
从桌子对面望去,他的两只手平放在桌面上,在褐色木纹的映衬下,看上去如一双少女的手,白皙,纤细,没有血色,指甲泛白。坐了没多久,他的身体在椅子上开始不安地转动起来,椅子吱吱作响。不久以后,那双手从桌面上消失了。他侧脸望着我,就像一个人正在街上行走,意外地遇到一个多年以前的熟人,刚想打招呼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已完全记不起对方的姓名了,灰色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僵硬,黯淡,慢慢变形,消失。
我们仿佛一直坐在雨里。他还想离我再近一些。我们已经够近的了,一棵树上的两片树叶也不像我们这样近。失血的手,欲望在不断延伸。勇气使人与人变得截然不同,兴趣区别着一切。以前,每逢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瞌睡,战栗,浑身发冷,满脸倦意,担心自己过不了雨季。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像一种浑身涂满草浆的植物,遍体碧绿,不在乎雨季有多么漫长,闭着眼睛,听着劫难擦身而过……捧着拜伦的一张照片,他看到了某些共同之处。
“他们都说我长得像他。”他说。
乔治·戈登·拜伦。
“哦……那当然。”有点儿。
我需要重新打量他吗?目光悒郁,面容苍白,头发稀疏,柔软,这也许是他最接近那一位勋爵的地方,可那一位……
“他的腿,好像有点儿问题。”
“有什么问题?不,没问题。”他说。“什么问题也没有。那是一条倍受垂青与爱戴的腿,上流社会的妇女们尤其看重它,珍爱它。”说起那条遥远的腿,他的精神突然变得饱满起来,身体时而前倾,时而正襟危坐,眼里闪烁着稀有的光泽,看上去如同那种百年不遇的,名贵的金属。他听不见外面在下雨。他听不见。
“只要需要,”他说。“我随时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跛腿的人。”说完,他挪开椅子站起来,注视着我。
“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一条跛腿。”我对他说。“谁也不愿意自己一长一短。她们喜欢它,只是喜欢那跛腿上面的另外一些东西……”
我们坐在午后晦暗的光线里,稀薄的亮色停留在他侧面的那个窗户上,他的脸看上去一半苍白,另一半黯淡无神。春天以来,他的血色仍没有增加多少,我常看见他在细雨中形影孤单的样子,一张水雾濛濛的脸,仿佛远在几个世纪之前。
是的,我在十年前的一个桃花灿烂的上午,他在十年后的一个晚上——一个阴湿的夜晚,天上下着凄清的冷雨,雨里没有人,只有鹅在轻轻走动。我们之间隔得就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