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魏马(2)

梅雨 作者:吕新


神说,这个人不行,他很坏呀,我给了他机会和尽量多的可能,我的本意是要他行善,他却经常以我的名义胡来,干那种不仁不义的恶事,这样,我势必收回那一切。

上天舞动长袖,收走了地上的沈真如。从此,民间里少了一个不义之人,多了一股烟尘或一条狐狸的尾巴。每当在街上看到一个旋转不息的旋风时,我就会想到是沈真如。如今,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来看看他曾经住过的巷子和街坊邻里。每当那旋风在我的门前徘徊旋舞时,我就知道它迷路了,不认识它的家了,我就对它说,快回你的院里去看看吧,你当年不就住在巷子的尽头么——那旋风原地转着……不久,果然往巷子深处去了。我一直目送着它消失在那尽头。有人问我在看什么,我说:

“昔日的老街坊回来了。”

是的,人哪能会没有灵魂?雨季到来之前,我又获得了赦免。

树林。石桥。谷仓。菜园。浅绿色的青苔……一走进河对面这个烟笼雾锁的镇子,一走进那个熟悉的院里,我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年,我的姐姐在世的时侯,我断不了常来,自从她去世以后,我不怎么来了。如今,我来看望祖宾,听说他病得很重。作为他的舅父,我已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虽然他们的母亲不在了,但我对他们兄弟仍然还像从前那样。

祖民,五味,小海,他们都在院子里,栅栏使他们看上去很斑驳。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我。我咳嗽了一声,他们被惊动了,一齐抬起头看着我。

“祖民五味小海,你们好。”

我叫着他们的名字,走进院里。他们开始看我,我也挨个儿把他们每个人都瞧了一遍。我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一张纸片儿从帽子里飘出来,小海跑过来伸着手想要抓住它,可没有抓到,纸片儿落到水里了。他弯腰把它捡起来,端详着。我知道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小海长高了,个子已快到我的胸前了。

“那是舅舅的纸,”五味对小海说道,“你把它还给舅舅。”

“一张没用的纸。”我对五味说,“他想要就让他拿着。”

“玩吧。”

“一张破纸有什么好玩的!”祖民阴着脸说道。不知他在说谁,他的火气很盛,“女人的月经纸你也要玩吗?”

我一怔。什么意思?这是冲我来的吧?从我的草帽里偶然飘出一张纸片儿,他就说是女人的那种纸……女人们的那种糟糕的纸怎么会从我帽子里飘出来?这个……

我看着祖民,我真不愿相信他也是我的外甥,可他的的确确是我姐姐的亲生儿子。在我的记忆里,他从小就常常与我作对,闹别扭,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他曾在家门前挖掘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陷害我,使我的踝骨发生骨折,几个月不能行走。当然,那时候他很小,还是个孩子,可现在,还能说他是个孩子吗?

院子里的两个草垛都发霉了,东边那个看上去要稍好一些。祖民坐在旁边,两只手垂在两腿之间,闻着从草里散发出来的霉昧。我看了一眼这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他穿着一件让人一看就很不舒服,很憋气的衣服,领子又瘦又硬,上面的扣子紧绷绷地扣着,把那个粗脖子都勒得不会转了。小眼睛。满脸粉刺。我从外面一进来,他就朝我翻白眼,他以为我没看到呢。这个瘟神,全无半点儿亲情。要论身体的壮实程度,他简直没的说,虎背熊腰,浑身上下的肌肉发达得像一头豹子。这一带,河两岸最有力气的人就是他,能够单枪匹马地拉动一只船。可是,作为一个人,光有这些就够了吗?他的脾气坏得要命,要多糟有多糟。我得离他远远的……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看到祖民,我就会闻到一种浓烈的血腥气。作为他的舅父,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很糟,很不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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