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一个东西,眼露凶光,雄心勃勃,我不明白孙彩云为什么不用一根铁链子将它栓起来,难道它可以与那些打着灯笼,捏着罗帕,娴静如水的侍女们相提并论吗?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苏家埠的张子清也曾养过这么一条狗,厉害得不得了,像豹子一样,看见什么咬什么,一咬一大片,下口很重。那时候很多人就觉得那“豹子”早晚要出事,可张子清不以为然,根本听不进去。后来的一天中午,它终于被毒死了。它死在河边,附近一带的猫啊鸡啊什么的都来了精神,纷纷在它的身边跳来跳去,欢腾雀跃。是的,称霸乡里的恶棍死了,它们有理由高兴。生前,它没少欺凌它们,它们一个个像可怜的小鬼一样,吃尽了苦头。
“王英,”孙彩云说,“趴下。你又想让我生气吧?”
天哪!这就是她家的“王英”?我吃惊得差一点儿跳起来。刚才,在路上的时候,那个名字险些使我陷入回忆之中……它很顺从地趴下了,吐出一条又长又热的红舌头。看得出来,它很听她的话,根本不会让她生气,人与人也难得有这样的默契。有些时候,生儿育女真不如养一条狗。可是……
“你是什么时候给它取名叫‘王英’的?”我说。我把那个名字说得很重,孙彩云不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王英,一个曾经多么耳熟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一只干硬的蜘蛛一样尘封在一段如烟似雾的往事里。他太像时光网里的一只蜘蛛了,人已死去多年,干硬的躯壳却一直留在那个网里,无声无味,风干已久。
“它满月的时候。”孙彩云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是它的什么人?亲娘舅?”
当然不是。瞧她说的,距离好像忽然就近了。亲娘舅?连邻居也谈不上。我怎么会认识它呢?一身黄毛,眼睛深蓝。就算它真的就是从前那个活着的王英,我与他也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现在,它不再向外吐舌头了,眼睛半睁半闭,似在监视我的举止。真正的狗眼。我打算进去了。一条猩红的舌头,长长的,热热的,带着粘稠的津液,深入浅出……我退回到溪水那边,它闭上眼睛了。
我的影子和近旁的芦苇都映在水里。从水里看去,芦苇仿佛都长在我的身上。
孙彩云在院里消失了。不久以后,她披了一件红坎肩出现在门口。“真不巧,”她说,“不知什么时候都用完了。”那张脸光洁得像一个瓷盘,她怎么会使用那种药膏?
不太走运,我对自己说。
溪水闪亮。石径蜿蜒。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它睡着了,一身黄毛向一边倒去。我曾听说狗也会做梦,理由是狗通人性,长期与人生活在一起。但明显的事实是,人不可能在狗做梦的时候走进狗的梦里,看到它的梦境和梦中的内容。它能梦见什么?一堆骨头?一只刚出锅的酱鸭?一团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光线?
“王英”。它的名字令人心寒。
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最好不要做那种对不起女人的事。很多年前,经常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水边回响:
“王英,不要太过了……”
那劝谏的话语是苦涩的,喑哑的,每一声都包含着挽留,充满了期望。
我想起了昔日的那些时光……孙彩云的轻浮的笑声突然化作雨雾里的哀哭……眼前的这只膘肥体壮,一身金光的家犬,难道真的是王英投胎所变?如今,它日夜守候在她的门下,昕她的口音,看她的眼色,恭敬从命,忠心耿耿。一条猩红的舌头,长长的,热热的,带着它的体温,带着粘稠的津液,深入浅出。
你若被一个女人所憎恨,你就如同一夜之间忽然多了一条剪不断,藏不住的尾巴,你注定了再不会洁净,再不会理直气壮,任何人踩住那条尾巴,都会听到你刻骨铭心的哀号,看到你浑身痉挛,战栗得像风中的芦苇。
你若被一个女人所恨,死后你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