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针(2)

梅雨 作者:吕新


一只鹅忽然悄悄出现在我们面前。

“谁让你出来的?”老太太走过去,十分生气对它说道,“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不想让我生气,对不对?”

鹅立即向帘子后面走去。

刚才,它好像就是从那幅暗绿的帘子后面不声不响地走出来的,那里通向后院,至少连着一个天井……我是这么想的。后院里有一棵桂花树,天井里的雨水将早年间的白墙浸染得又黑又霉。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外婆就常坐在那样的一个光线不足的天井里做针线。有一天,当一个人——外婆听到那越来越近的声音了,她以为是自己养的一只鹅——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姑娘,你是在等人吧?”老太太对我说道,她的牙依然很好,“你从那边一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

“我在等船。”我说。

“往上走?”老太太说,“你是要往上游那边去的?”

“不,我要回丰镇。”我说。

“你是丰镇的?”

“嗯。”我点点头。我看看窗外,街上这会儿好像已经平息下来了,不那么乱了。我侧耳谛听着。从水上走,提篮镇距离丰镇不过七八里路,天黑以前我就可以回去了。

老太太把她家里唯一的那把椅子让给我坐,她自己则在床上坐一会儿,又在地上慢腾腾地走一会儿。我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时地瞟着窗外。刚才在街上拼命奔跑的那些人都不见了,现在,另外一些人十分悠闲地出现在街上。也许,他们还是刚才的那些?街上的情形不一样了,他们也改头换面了。这里我谁都不认识。

“……丰镇有一个人,叫王佐……还有一个人叫王英……他们是亲兄弟,长得像一个人似的,兄弟两人都一表人才,薄情寡义……”老太太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喃喃自语。我看着窗外,我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让我熟悉的名字……我从来不喜欢和上了年纪的人坐在一起攀谈,消磨时光,无论是听她们说还是说给她们听,都让人感到非常吃力,呵欠连天,直打瞌睡。最关键的是,说来说去,除了陈年的霉味,什么名堂都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人活着哪能不需要一点点意思?

我回头看了一下那幅暗绿色的帘子,我多少有些吃惊:我看到帘子上的某一处正在微微拂动,有一个人似乎站在帘子后面,正在用嘴往那帘子上吹气,它动一下,停一下,接着又飘动起来。那暗绿的帘子动得很厉害。

老太太还在继续唠叨。 “当年,”她说,“至少有二十个女人……”

“二十个女人怎么了?”我说。

街对面的一个铺子里端出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几十张棕褐色的浸足了油的笼屉高高地码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座等待售出的塔。一座流油的塔。一座在热气笼罩中越升越高的塔。有人在那热塔前停住了,一男一女,男瘦女肥。他们站在白色的热气里,久久地看着那塔。

“我能出去了吧?”我对老太太说道,“街上好像没事了。”

老太太收住回忆,打开屋门后向外面看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可以走了。我拿好自己的东西,谢过老太太,临到门口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幅暗绿的帘子。现在,它不再动了,静静地垂着。我想起一幅画中的水就是这样的。

“您刚才说,有二十几个女人,”我说,“她们怎么了?”

她打开门,街上是一幅平安景象。

我来到街上,想起不久前的情景,觉得整条街上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非要来,那是用什么法子都挡不住的,有些时候,人睁着眼睛,也会陷入进一个梦里。

现在走在街上的这些人像是那个梦过去以后的又一茬新人,完全不知道不久前刚刚过去的事。

码头上已经有很多人了,二十几条船停在河边。我沿着陡峭的石径向河边走下去,石级上到处丢弃着腐烂的菜叶,水果皮。我从上面走下来的时候,坐在坝上的一个人不住地看我,仿佛认识我似的。河边有很多这样的人。我正走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有两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正从那高高的石级上下来,前面的那个人突然滑倒了,木箱子里的绿缎子突然倾倒在滑湿的台阶上……

空中飘着细雨。

后面的那个人恶狠狠地看着前面的那个人。

他那肮脏的脚踩在绿色的绸缎上面,让人看着心疼。

前面的那个人从滑湿的台阶下站起来,他的脸上和身上沾满了泥水,他对后面那个指手划脚,趾高气扬的人充满了怒火,他环顾四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滑到的,他看上去像一只瘟鸡。旁边的那些人以为他们要动手打架了,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雨中的层层石级闪着青光。

他们都撒手不干了,谁也不去收拾地上的东西。绿缎子铺排、堆集在雨中的石级上。美丽的绿缎子。两个人都在赌气,一前一后沿着刚才来时的路往回走。绿缎子不要了,大木箱子也不要了,抬箱子的扁担和绳索也不要了。刚才他们是从石径的最高处一路走下来的,现在他们一路争吵着又从那里消失了,空手去了。

河边几个看热闹的人这时向那木箱子奔去,但很快又惊叫着散开了。那美丽的绿缎子里裹着的竟然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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