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尤健用自己的身体在那巨大的宅门上撞了几下,里面的声音突然消逝了。紧闭着的大门像一个昏睡不醒的旧梦,青铜门环在傍晚时分的冷雨中闪着某种不可接近的光泽。他的身体如一只飞蛾,因而他的撞击也是无力的,仿佛轻飘飘的羽扇落在古老的石头上。四周是黑暗的,上面也一片漆黑。摩托车啸叫着冲了上来,狭长而阴湿的深巷里顿时飘满了烟雾——
烟雾像兵匪一样聚集在一起,低远的咳嗽声从黑暗中浮上来,漫过他惊恐的五官和头顶……事情的前前后后像一个完整的梦,匆忙而有序,渐渐展开,突然收拢,它具有梦的色调和特征,还有比较翔实的生活基础。是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可以飘移和转化的,可以推翻,可以修正,而惟有他的遭遇和伤势才是最真实的。
春天以来,尤健所在的那家有着数十年历史的火柴厂正面临着种种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许多问题都带有自相矛盾的色彩而人为地、不可救药地滑向毁灭的边缘。堵塞与泄漏并存,但并不互补,内讧的背景是无能,直接导致吃里扒外,决策者庸俗得像几只鸡,管理者像狗一样四处出没,见谁咬谁。一些人竟以损害工人的利益,拆散工人的家庭,湮灭工人的热情为能事,监视,检举,告密,逼供,报复……时时混迹于普通工人——他们有的本身也是普通工人——之间,不断地挑起话题,引人上钩,引向危险的关系之上。这一招很厉害,使不少人和家庭陷入可怕的泥潭和是非之中,乌烟瘴气,不能自拔而又浑然不觉,莫名其妙,以为问题出在自身,出自家庭内部。就像一个人浑身感到不自在,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结果,于是,自以为是头晕或腰肌劳损,而根本的、真正的原因却在于心绪烦乱,神经溃烂。是的,所有的问题症结都出在心上,悲喜和烦恼从哪里来?从我们的心上来。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困扰自己的那团乱麻,工人及其家属子女他们处于盲目而无序的生活状态之中,毫无主张,人云亦云。他们的行动如同没头的苍蝇,他们的内心深处飘浮着混沌的乌云,他们从里到外,起早贪黑,跑前跑后,事实上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激动、愤怒、决心、兴趣、冲动,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一触即碎。额外到手的几块钱就足以使他们眉开眼笑,冰消雪融,顷刻间忘记忘掉以前所有的一切。他们——记吃不记打。别人正是抓住了他们的这一点,踩住了他们的柔软的腹部和几处致命的地方。因此,这样一来,他们永远不可能怎么样,永远是一群最简单的会呼吸但不会循环,会开口但不会表达,会行走但不知方向和目的的劳动者,当兵吃粮,干活儿拿钱使他们吃尽了被愚弄的苦头,并仍将严实而名正言顺地伴随他们的一生,无论谁来领导工厂,都会有办法对付他们,暴露他们的耻处,在劳动的过程中,一一地呈现出来。
捍卫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抵抗。与其他不走运的工人不大一样,尤健也不走运,但他想到过捍卫,只是在寻求方针的时候,遇到了某种风一样的阻力,弥漫的事物遮盖了他自己及其周围的环境,生活发出了呛人的气息,刺鼻,刺耳,眩晕,恶心,骚痒,疼痛,咽喉肿痛,四肢无力,夫妻之间的话语也少得可怜,需要用毫米和盎司来计算,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象征性地流露一些,纯属不得已而为之。这些年来,周围发生的事情和一天一天的变化常使他意想不到,继而感到束手无策。就在他心灰意冷,无比沮丧的时候,那绿色蚱蜢一样的摩托车突然尖声啸叫着冲了上来,又是一个意想不到。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这一次他在那不祥的烟雾中看到了自己的原形,脱胎换骨,很快变了一个人。短短的一天一夜,使他完成了原本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问才能完成的转变。他差一点儿涅槃。
我听着那嘶哑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谁?”他说。
我看着他。他的某些见解是惊人的,如同他那奇形怪状的遭遇。
“……我正在贮存陈酿和洋葱的地窖里披肝沥胆,洗心革面,忏悔,祈祷,做那一大堆繁琐而愚不可及的事,准备重新做人。可就在同时,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椅子上和麻袋上……有人来了,带着某些看上去显得金灿灿的理由。”
“他不一定是从他那里来的。”
“就算他来路不正,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享受快乐?”他盯着我,目光严厉而充满隐痛。“是他那样不劳而获的人,还是像我这样兢兢业业的人?结论只有一个,如果他得到了快乐,那就没有我的份了,如果……”
“那要看什么叫快乐。”我说。
“是的,我不在乎那种……别人的快乐,我不能忍受的是生活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高声牵动了他的伤口,很快又将白色的绷带濡染成殷红的色调。丽娜听到声音后从外面跑进来,高跟鞋清脆的响声消失了,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她的丈夫正为那种真正的不干净而所苦。
要求别人回答的问题,自己往往似是而非。我很赞同他后来说的那些话,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那是真实的。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有一个时期,我也经常为生活中的某些不洁之物而所苦所累,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渣子,生活的渣子和粘液。沙粒,断发,毛尘,烦恼,不愉快……这些不洁之物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每天出现,时刻存在,秘密而正式地,不容分说地掺杂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不需要它们,可它们却表现出百倍的热情和极大的依恋性,这样的关系未免令人难堪而莫名其妙……弯曲的万河桥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如一段历史一样遗留在我的身后,城市的尖顶和蚌壳状的球体暴露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