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从栏杆上松开。我看见舅舅从对面那房子里出来了。
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瘦得像一个鬼。他们在门前推推搡搡,纠缠着。我觉得:
1. 他们的话不适合在那座房子里面说,必须出来说。
2. 他们在里面说了一阵,就要分手时,才猛然意识到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且遗漏了的那一部分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于是,他们出来了,站在那镶着毛玻璃的房门外面,进行最后的补充。糟糕的是,他们快吵起来了 。
3. 那个白衣人看上去很不好对付,一身衣服像松懈的皮一样附在他的身上。我们镇上有一个秧歌队,秧歌队里有一个竹子制成的假人,人们给它穿上宽大的白衣白裤或绿色的长衫,举着它行走,强令它舞蹈。最惨的一次,人们在它那空荡荡的袖筒和空荡荡的裤筒里塞进鞭炮,又在空空的头颅里塞进雷子,然后点燃。
舅舅站在那里,用一只手掌托着自己的一半脸腮,他怎么了?只有牙疼的人才会有那种难受的姿势,而他的牙好好的,他常说自己的牙结实得像马牙,吃起甘蔗来咔嚓咔嚓,一片脆响,不一会儿工夫就能造出一堆白花花的垃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摆出那种姿势?这会儿,他歪着头与那个骨瘦如柴的白衣人说话,白衣人也在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嘴都在动,我只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罢了。雨还在下着,远处有一小片天空微微发红。我在雨廊里朝舅舅挥了一手下,他没有看见。他们还在说话。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专门制造垃圾。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白的人脸。一个男人,骨瘦如柴,脸色白得像粉刷不久的墙。这时,舅舅用另一只手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纸团,白衣人接过去,展开看了一下后,立即揣到身上。舅舅一手托着脸腮,另一只手比画着。白衣人突然轻轻笑起来,枯瘦的身体颤动得像一根风中的芦苇。我甚至觉得他有可能会拦腰折断,裂成两截。白衣人仿佛怕冷似地将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宽大的袖子和衣襟飘动起来,他抓过舅舅的一只手,用他的手指在舅舅的手上划了两下,舅舅连连摇着头,身体向后退去。舅舅假如是一只虫子的话,这个时候他肯定会越变越小,蜷缩成一种用放大镜才能勉强看得见的东西。可是他不是虫子,他仍然那么大,丝毫没有缩小下去,他背靠在那扇毛玻璃的门上,他的那只手从脸上移开了,现在正垂在大腿上。白衣人非常吃力地对他说着什么,他不停地点头,摇头,白衣人也有点头和摇头的时候。我站在街这头的雨廊里,我觉得他们像是在演戏,演员是他们两个,观众也是他们两个。我不能算作观众。我要是留在家里,不跟他出来,他们的戏照样还得演。他们似乎有无数说不完的话,有无数说不清的事,从房子里面转移到街上,接着说话,继续讨论。
人来人往的大街,雨水映出人们模糊的影子和房屋的倒影。
五味曾经有一次告诉我说,许多很麻烦的事情不是一下就能解决了的,比如,有些在历史上很重要的大会也是在换了两个地方以后,才终于开完的,代表们从房子里出来后,直接到了一艘船上……
白衣人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打了舅舅一个耳光,我在栏杆前吃惊得跳了起来……舅舅用手捂着半边脸,看着白衣人。他们还在说话。他们离得很近,互相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