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和你一出来,我就觉得他像个鬼。”
我说:“你和他很熟。”
“我?”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好吧,”他说。“就算我认识他,就算我有一个鬼友,可他怎么会打我呢?”
“关系好不一定不动手。”我说,“他打你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谁也不以为你们是真的在动手。”
舅舅的手从脸上拿开。我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的那只手又放到脸上去了,他的那一半脸好像有隐痛。每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就会迅速把那只手拿开,或者来不及拿开,就在原地做出搔痒的样子。白衣人打的正是他这一半脸。他不承认有那么回事,谁也没办法。
我们就在栏杆前站着。又过了一会儿,舅舅忽然对我说道:
“有一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临死前,他非要留下点什么……”
“纪念?”
“是的,就是那一类的东西。我说我不要,可我拗不过他,怎么都推托不掉。我想,我就够有耐性的了,可他还比我有牛脾气,是的,我拗不过他……他是一个很顽强的人,即使到了那边,也仍然……”舅舅看着对面,不知不觉地合上了嘴。他反复打量着那临街的房子,怀疑自己不久前是否真的走进去过,又是否真的从那里出来过?一进一出,他多少感到有些糊涂了。我也感到有些糊涂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亲身经历过的,我亲眼看见过的,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好像是假的。这会儿,大约只有街对面的那座房子不会有假,还像当初一样一直稳稳妥妥地座落在雨里,没有飘走,也没有改变,镶在门上的毛玻璃也还是白色的。
“咱们去不去第一中学了?”
“今天不行了。”舅舅说,“没时间了,咱们得赶快回去。”
“出什么事了,舅舅,”
“没什么。”他说。他有些慌乱,想不起带我去吃饭,也忘记了他的竹笠。“没事。”他说,“能有什么事呢?你这孩子,你是不是就盼着出点儿什么事呢?你看这雨。”
我没那么想,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对自己说,我有点儿担心,我不是盼着出事,而是害怕出事,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你看这雨,不分昼夜,一个劲地下着,也不知要下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天好像烂了,到处是漏水的砂眼,谁家的砂锅会坏到这种地步?人们都发霉了……”舅舅说道。“我让人卜过一卦,咱们他妈的要么没事,要有事就是大事。”
“什么是大事?”我说。
虽然那样的推测几乎适合所有的人,可是我还是被舅舅说的话吓了一跳。我走在他的旁边,边走边看着他的脸。这以后,一路上,我像一个哑巴孩子一样跟着他。舅舅有时候会问我,你怎么不说话了?怎么好半天听不见你的声音了?说吧,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们得说点儿什么,边走边说,这样就不觉得路长了。
我们在人来人往的雨廊下又走了一段,然后就没有雨廊了,到头了。我们来到街上,头顶上面无遮无拦,雨直接落下来。我们在街上走得并不快。我回头看看后面那离我们越来越远的雨廊,我想念那能够庇护人的雨廊——长长的,干净的,涂满颜色,遮风挡雨,除了有些拥挤,什么都好,更多的时候像是一种梦境。我想一直在那里面不停地走着,像马一样。
“我的斗笠呢?”这时,舅舅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忽然说道。在雨廊下行走的时候,斗笠和帽子没有多大用处,一来到街上,它们立刻就重要起来了。舅舅的竹笠遗忘在街面对的那座房子里了,她们没有追出来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