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月夜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杨莹骅


那千丝万缕的忧愁像春蝉吐丝一般,凝结成一颗晶莹的泪,滴落在月下石板的幽幽青苔上。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

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李清照 《怨王孙/忆王孙》

那日替他准备好行囊,送他走过柳荫深深的院子时,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似乎每一句都藏着一份情,每一句话都那么重要,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因为太看重他的远足,竟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所以她只好沉默。他也不执一语,彼此越是沉默,心里越是汹涌澎湃,只要一个眼神,竟胜过千言万语。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离别的情绪未消,又添惆怅。她尚无儿女,不必操劳做母亲的心。她住在赵府的屋子里,墙上的每一块砖,屋顶上的每一片瓦,回廊上的每一根柱子,甚至连院落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烙着一个“赵”字,就连她本人也姓了赵。可是她这个赵家人,并不是赵府每一个都欢迎的。

出嫁女子的寂寞凄楚千古以来从未停息,像一股涡流不知卷走了多少新妇愁绪难耐的泪。李清照是自我的,是天真的,她不在乎“对老人唯命是从”的那些礼节,家就是家,一个可以任由她自由表达情感的地方。可她忘了,她嫁给了赵明诚从此就是赵府的人,赵府的规矩像一座山一样压制着她的灵性。赵挺之就是赵府的天,他见不惯李清照诗人般的高傲,于是处处挑剔。以至于在赵明诚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得不与这片天妥协,降低她自恃高贵的身姿。于是,小楼底下,总有一个身影虔诚向月亮许愿,只愿远方的赵明诚快快回来,为她撑起一把小伞,遮住头顶的风雨。

那是一个寒食前夕的傍晚,一块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站立在柔软的苔叶上。漫漫长夜,青石板折射出一颗一颗的亮光,繁星点点的样子,恰似天上的银河。轻轻踩踏着如泥的青荇,一股难言的忧伤阴柔落在她的心坎上。她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在莹泽的露水旁。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衫,轻轻地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这般温柔除了慈爱的夜能给予,还能有谁呢?

重门深院,藏着女儿蜕变的忧愁。自从过了“上头”仪式以后,几年以来都过着宅居的生活。女子嫁予他人后,就如龛里的玲珑鸟,渐渐被爱情的甜蜜灌醉,娇嫩可爱,不再歌唱。等到有一天突然从破碎的罐子中醒来时,才发现曾经的欢愉再也回不来了,自己也无力振翅飞翔。她还记得刚满十四岁那年的寒食夜,她荣耀地接受“上头”:用簪子将长长的头发束起来,从此不再轻易出游。

她自知自己美好且自在的年月就快被教条的古训捆成高高的发髻,她不想还没看尽繁花的巷陌就被锁进深静的闺阁中,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渴望墙外的欢声笑语、稀奇古怪的玩物,还有齐鲁大地旖旎的自然风光。外面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太多太多的渴望。

她还记得那年中秋,沉香袅袅。她对镜梳妆,伯母为她上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年,她别出心裁地坐在自己用鲜花和藤蔓装饰的秋千上,纯洁的眸子望着邃蓝的天空,宛如天边的仙女。

那一年,她羞涩狼狈地逃下秋千,金钗落地,似青梅的俏脸蛋儿却悄悄藏进了他的心里。

那一年,在别院的秋千旁,她坐在浸润的青石板上,感受到一阵一阵心底袭来的凉。他将去远方,在那个令她陶醉的甜蜜日子里,无法阻拦,无法挽留。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大宅院里,她只愿一个人虔诚地等候到天亮,她放下白昼的坚毅,只对月亮诉说心事。月光静静地泻在赵府的院落里,映白了梨花。那些在朱门前说不出的千丝万缕只有在此时,才肯把绵绵相思揉进泪珠。

当时,赵明诚还在府里,翁舅就对李清照的潇洒性格予以过斥责,她本就不是死听教条的文弱女子,面对翁舅的不满,她当然要为自己辩护。越是辩护就越被视为无理,无奈,多亏赵明诚在母亲面前为李清照说好话,李清照才得以在婆婆那里留住良好印象。可现在,赵明诚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在赵家的庭院里,事前事后都不如明水的家中自在,总像被人锁住了脚踝。失去了赵明诚庇护的李清照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润泥,渐渐从心里萌发出龟裂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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