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多情的小路伸向远方,哒哒的马蹄扬起情郎不安分的心,只有那草木上的水滴读懂了繁华过后的美丽。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李清照 《点绛唇》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每次读她的词,总感觉情境里透着雪上加霜的哀愁,字与字之间流传着婉转的声韵,也就越发觉得作词之人是个温婉多情的女子。
她不是金子,没有闪闪发光的性格,就连词作里也找不出几个华丽的辞藻。她天生单纯,平淡不惊的文字里处处流淌着自然的韵律,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气质。
她不担心被埋没,诗歌不是博得功名的喇叭,而是心情的足迹。
像她这样的女子,太细腻,太婉约,更容易因物伤神,却又不习惯释放感情,很多事情都宁愿忍着压在肚子里。她是太爱自己了,舍不得交出自己。想想,假若向最亲爱的人真心吐露,那人的回音却不如她意,岂不更伤人?或者,如果凡事都能完美,那我们便不能感觉到美的存在。
我曾以为,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理解是人类最大的悲哀,所以,有的时候,一株植物比起一个亲密的人更适合倾吐秘密。
每个人都有忧郁的时候,无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活泼分子,或是习于待在角落里的孤独小鸟。忧郁中的女子总是伴着一丝诗情画意,然而,对她自己,却是哀伤得难以自拔。也许是因为那份安静,让时间停滞不前,让人感受到永恒般的气息。那是一份庄严,一份人类追逐不息的美丽,就像午后晒在旧玻璃瓦上的耀眼光芒,散发着童年的真实。
同样是这条路,十年前,赵明诚带着她背弃了汴梁的繁华,寻觅着一生一次的幸福时光,而今日,却要在来时的位置翘首企盼明诚离开的方向。如果十年真的如一日,那么十年之间的那些欢笑与真实应该搁浅何处呢?
她记得,因为被蔡京指控的罪行毫无证据,释放的诏书在赵府男人们被押入大牢后不久便下达了。然而,朝野再不是赵氏大开大合的地方,如今蔡京当道,京城政界再也容不下赵氏三兄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赵明诚终于决定离开,去父亲经营的地方——青州。
青州的早晨,到处都流淌着祥和的气息。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更没有朝野的斗争。迈步出门,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青色的稻田,远方白茫茫的雾霭任凭人们的想象。她喜欢这里的氛围,就像童年的明水一样,仿佛到了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世界极其纯净,如山谷中一涧溪水,简单透明。
新的生活就在这份清净中开始了。李清照一进家门,就很是喜欢,虽然从未来过,却感觉十分亲近,她不由想到《归去来兮辞》里的一句,“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前辈所言正合眼下情形,诗中的豪迈大气无不鼓励身边的柔弱书生。再者,能有崇拜的诗人精神为伴,行走在前方的路上便不会觉得孤单。
我猜赵明诚应该也有这番体会吧,否则他便不会振作精神潜心研究金石碑文,更不会饶有兴致地把整个宅子都打点成一个图书馆。
她善于分类整理,对那些她爱不释手的书更是没命地投入其中。白天她四处收集各种书册典籍,夜晚,将那些书分类登记。不久以后,她的书库便初具规模了。于是,为了让那些宝贝有一个摇篮,丈夫去集市请来木匠,制作了一些高大的书橱;妻子在家收拾,制备好书册编号,很快,一个名为“归来堂”的书库就成型了。
乡下的生活平淡无奇,却是李清照以及千千万万古代女子心之向往的。因为有书的陪伴,李清照的每一天都充满着活力,那些文字既是她的生命,也是她生命的延续。虽然自从有了书库以后,每天的事情变得繁琐,令她像一个小主妇一样忙碌,但日子依然浪漫,如一抹浓茶。赵明诚出门考察金石碑文的时候,她会踮着脚尖站在小木凳上,扫去高层书架上的灰。若是有人前来借阅,她还得仔细检查书上是否有污损,就像母亲在检查孩子是否受伤般的心疼。
赵明诚一玩起古董来便没完没了,常常会花费夫妻两人很多银两,不过李清照再也是年少时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她能为了与丈夫共同的志向忍受朴素的生活。
据说,李清照喜欢把书置于任何一个可以阅读的地方,清晨的桌边、午后的窗边,傍晚的纳凉椅上,甚至夜晚的床榻。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种习惯,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浪漫。
比如,和爱人坐在一起翻阅一本有趣的书,在散步时彼此提问作答。不过,最令她兴奋的事还是每餐过后的有奖竞答。游戏规则如下:夫妻之间要互相提问,指堆积的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答对者,就有资格先饮茶。
所以,她会悠闲地煮上一壶茶,然后盘算着出什么样的题好呢,而他也是磨刀霍霍,所以应当好生掂量掂量。也许,就算当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也不会忘记总是以诚恳而自信满满的目光欣赏他,却常常弄得她大笑不止的赵明诚。
有时候,即使没有大海,没有摩天飞轮,没有英国的旷野,法国的街头气息,也可以过得很浪漫。浪漫不需要刻意制造,就像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它也一样,性情到了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叫旁人看了好生羡慕。
然而,好日子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度过,十年的美满生活恰似一日。蔡京倒台后,赵明诚的母亲向皇上进谏,赵氏兄弟三人在不久后走马入京。
眼下,繁春已过,几点催花雨。还是这条路,丈夫带着她从路的那头来,却独自从这头去,往日的欢笑,那些幸福时光的吉光片羽都呈现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这条路如同一条黄色的缎带,系着一个心被掏空了的女子触摸不到的想象。
不得不说,此景在漫长的华夏爱情中总是不断重复着,不能停止。连天的小路通向远方旷野的地平线,小路两旁繁茂的野草上,滑落下晶莹的露珠,映射着夕晖,恰似她心里的哀愁,美丽而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