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理犹在人心
诚如当代著名学者钟叔河指出的,暴方子是“光明正大的。这件事情很激动了当时的著作名流,秦散之为绘《林屋山民送米图》,俞曲园作长歌,郑叔问、吴大澂、吴昌硕等都有题咏。‘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诗写的是直道,是人心,也就是士气和民意了”。他还说,“胡适是以现代眼光审视这个卷子的第一人。”
我们由此知道,一九四八年暴方子的孙子暴春霆,在事隔五十七年之后,携秦散之绘《林屋山民送米图》请胡适题词,尤其是当胡适看了三件相关档案史料,以及上面诸多晚清名人题词后,胡适显然受到了震动。于是,民国时期《林屋山民送米图》名人题词,便以胡适为滥觞,开始留下了新一拨人物和内容。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如雷贯耳:胡适、朱光潜、冯友兰、游国恩、俞平伯、浦江清、朱自清、马衡、于海晏、张东荪、徐炳昶、陈垣、沈从文、黎锦熙、徐悲鸿、张大千、李石曾等。而解读这些名人为这幅长卷留下的墨迹内容,也许更能让我们从中感知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暴方子其人,以及那三件档案史料所透露出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价值。
正如胡适用“人民公意的表示”一语道尽暴方子与林屋山民们的亲密关系一样,美学家朱光潜的“(暴)方子先生遗爱在人”则一语中的,给了暴方子以实事求是的评价。
一九四八年春,暴春霆请刚从美国回来的哲学家冯友兰看《林屋山民送米图》。冯友兰知道了这幅画的情况后,不由感叹道:“近年以来,我们亲眼看见许多官吏,对于办理政治只顾自己的考成(政绩),不管百姓的死活。而中国之大,尚没有发现一个像方子先生那样的以直道忤上的廉吏”。
针对这起事件,哲学家张东荪说出的一番话,也许更振聋发聩:“谓今之官场无是非可言。其时距清之亡不过十余年,然即此一语已足证清之必亡矣。窃尝读史,每当革命之起,其前必有一黑暗时期,无是非,无赏罚,固不仅贪婪无能而已。方子先生清廉自守,宜其被劾。语云:‘礼失求诸野。’黑暗时代,是非善恶之辨,只在人民。故一人倡议馈米,各村皆起应之,是公理犹在人心也。”张东荪还以小见大,说“即此一事亦已足证清室之必亡。盖未有贪污横行,是非不辨,赏罚不明,而能永临民上者也”,“当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犹欲竭智尽忠以谋挽救,顾终无济,岂非以病已深入膏肓耶?”当时正是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正日薄西山,摇摇欲坠。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朝的教训既然不予吸取,以为殷鉴,那么这时候想要挽救也已晚了。这诚如徐炳昶于一九四八年四月为这幅长卷“敬题”时所写的:“今者国步虽移,而此种卑劣之心理仍根深蒂固,至难薅除,民生憔悴,实由此祟。”
无独有偶,除了秦散之,清末名士郑叔问也曾经就暴方子的故事画过一幅《雪篷载米图》。此画抗战期间因埋入地下保存,取出时已笔迹模糊。后来著名画家徐悲鸿因“窃念此故事足励末世”,遂在病中予以重绘。
《诗刊》一九八零年第九期曾发表朱自清《题〈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并序》。朱自清在序中写道:“六十多年前,河南滑县暴方子先生到苏州洞庭山里的林屋山做巡检,因为‘好事,好出主意’,给县官撤了职;撤职后搬不起家,家里甚至没有米。老百姓纷纷送柴米给他,当时诗人秦散之给画了这幅图做纪念,题的人很多。暴先生的孙子春霆先生要我也题几句话,我觉得这可以写一首新诗。”诗曰:
暴方子先生,这一个最小的官,
却傻心眼儿,偏好事好出主意。
丢了官没钱搬家,更没米做饭,
老百姓上万家人,给担柴送米。
上司训斥,说老百姓受他讹诈,
他却说:傻心眼儿的人有傻报。
这幅图这卷诗只说了一句话:
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春霆先生嘱题,朱自清,卅七年
(《书屋》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