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旧之间(6)

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士大夫的语言只有古意,而乏现代人的生命质感,是很大的问题。新文化要革的,就是士大夫的命。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大概在1925年,鲁迅在《咬文嚼字》里,就讥讽过翻译中的附会古人的旧习,以为那是不好的。古而且新,有今人的温度,是一些人的渴望。这样的文体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乃一份财富。胡适、鲁迅的深切的地方,就是既保留了古人的智慧,又去掉了读书人的迂腐气。不知道为何,后来的作家都不太有这样丰厚的韵致,似乎故意远离这些,文字越发无味,渐渐和他们隔膜了。只是汪曾祺出现后,古雅的一面和清秀的存在同现,文学才有了爽日的风骨。

我们现在看鲁迅的小说,觉得与鸳鸯蝴蝶的距离甚远,是真的知识界的文本。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我们现代文学,真的没有久远的亮度。鲁迅是超人,他走得远远的,我们跟他不上。他的路,不是唯一的,不要因为鲁迅的成功而否认别样的存在。鸳鸯蝴蝶的那一套,并非没有可取的地方,倘改变一下路径,也许会有新的特质,即把生命的感喟和人间的图景立体地描述出来。远离玩世的心态,精神在盘旋里飞升,有力量的冲击。张爱玲的出现,就使旧派小说从死胡同里走出,有了异样的风采。在这个民国女子的文字里,日常的那些存在,都获得了诗意。虽然不乏旧派小说的男女恩怨,可是笔锋才气袭人,总是有力度在的。她的作品像欧洲的一些古典的油画,忧戚里带着无望的寂寞,仿佛日暮下的街市,无奈地等着黑暗的到来。张爱玲的文字是明清式的才女的遗痕,《红楼梦》的大观园气被洋场的香风代替了。她有了切肤的痛感,那种个体生命的无奈,也有塞尚和莫奈色调的出没。于是便从旧派的滥调里走出,完成了一场革命。到此,与鲁迅不同的存在开始闪耀于文坛。远不失古雅的文人气,近弗隔民众的生活。泼墨为文间又拒绝成为党派文化的附庸,鸳鸯蝴蝶派的变调,成了纯文学的一部分,说起来是很有意思的。

古文可以被跨越,也可以被革新。它的古老的幽魂在近代的出出进进,跌跌落落,印证了我们文化的内在冲突的多样性。我们中国人用文言文,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而白话文,也是源远流长的。按照胡适的观点,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白话文学延伸的历史,在古文之外,民间性的写作从未间断过。读书人喜欢游戏,有时候近一点士大夫的情调,遂有才子的诗文在;有时候到民间去,市井的与泥土的气息流散出来,那就是人间情怀吧。还有一条路,是既非士大夫的传统,也非民间小调的传统,乃纯粹的知识分子的写作。鲁迅在二十年代说中国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现在有否,还不好说。我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无法描述那个世界的东西,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文化生态问题。我们的士大夫文化与市井文化已经存活过,只是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寥若晨星。中国未来的艺术总该有另一个样子,但古文化的因子和民间的因子都不会死去,那也是自然的。

2010年10月12日

 

(《收获》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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