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的审判
李建军
我的诗篇啊!对于流过眼泪的世界,
你是活生生的见证!
你诞生在心灵上暴风雨
骤起的不幸时分,
你撞击着人的心底,
犹如波涛撞击着峭壁。
——涅克拉索夫
一
世界上存在多种形态的文学。有玩世的利己的文学,有救世的利他的文学;有与世俯仰的说假话的文学,有追求正义的说真话的文学;有跪着赞美暴政的文学,有站着对抗邪恶的文学。索尔仁尼琴的所有著作,包括他的刚刚在中国出版的《红轮》(第一卷),就属于利他的、说真话的、对抗邪恶的文学。索尔仁尼琴集历史学家、思想家、小说家和诗人于一身。他试图通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文本形式还原历史真相,展示俄罗斯民族心灵上的伤痕,从而最终实现对苦难的揭示和对暴政的抗议。
《古拉格群岛》是索尔仁尼琴的代表作。这是一部体现着正义精神的作品,也是最具艺术上的创新意义的文本。它不是小说,但却像小说一样吸引人。由于所叙述的生活本身就具有充分的传奇性和小说性,所以,索尔仁尼琴索性放弃了虚构,打破了小说叙事的清规戒律,选择了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叙事方式。他建构了一个融历史记录、宗教启示、哲学思辨、小说叙事与戏剧呈现为一体的文本世界。当然,还有诗。是的,《古拉格群岛》本质上是一首诗,一首显示着反讽锋芒与高贵气质的讽喻诗,一首关于俄罗斯民族深重苦难与不幸命运的叙事诗。
揭示恶的形成与泛滥,叙述由恶带来的人道灾难,是《古拉格群岛》的核心内容。这部伟大的作品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受到“思想体系”支持的恶,到底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在这种特殊形式的恶的压迫和扭曲下,人性到底会发生怎样的裂变和异化?
恶是人性深处无边的黑暗,也是社会生活中昭彰的事实。恶是人类的影子。凡有人类的地方,就有恶的存在。人们固然是可以遏制恶,可以通过有力的制衡手段,使它不至于暴戾恣睢地危害人类,但是,要想从根本上铲除恶,永远地消灭恶,却是不可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谈及《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认同托尔斯泰对人性的看法,认为人类彻底摆脱恶的过程是极为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社会制度能避免恶,人的心灵不会改变,不合理和罪恶源自人的心灵本身,最后,人的心灵活动的规律还很不清楚,科学对其很不了解,它们很不确定很神秘,所以说不可能有包治百病的医生,甚至不可能有最后的评判者,而只存在道出‘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那一位。唯有他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奥秘和人的最终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69页)在信仰上帝的伟大作家看来,如果不借助神的帮助,人类根本无法认识恶,也无法实现对苦难的救赎。
如果说,善的德性需要经过艰难的努力才能培养起来,那么,恶的野草却无需施肥,无需浇灌,便可以疯狂生长,便可以侵略大地。恶是一种狡猾的德性。它知道善的价值,所以,它常常寄身在善的形式里,借助善的力量、以善的名义大行其道。极端形态的恶是一种反伦理、反人性的道德故意,它具有极强的目的性和自我扩张能力。几乎所有社会性的恶,都要通过有组织的宣传,赋予自己的行为以不容置疑的道德合法性,让自己拥有可以无尽利用的道德资源。它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欺骗性,使人们几乎不敢怀疑它的虚假性。即使面对那些给人们带来可怕灾难和巨大痛苦的邪恶,人们也会因为它的“善意”而原谅它,因为它“神圣”的光环而敬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