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是1940年12月8日上午,地点是重庆大学商学院。
那是一次很特别的演讲。特别之处有二:
一是这次演讲的全程,包括来去的路上,主讲者马寅初都有一名国民党宪兵团长“陪同”,且演讲的会场中,除了宪兵,还有许多国民党便衣特务在“听讲”,
二是这次演讲的内容,马寅初只是将前几天刚讲过的再重复讲一遍,但是台下的听讲者不但没有一个感到乏味,反而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有的人甚至还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何以如此,这又得从此前不久马寅初的另一次与之内容相同的演讲说起。
1940年11月10日,马寅初应黄炎培的邀请,为中华职业社在重庆实验剧院作题为《战时经济问题》的公开演讲。那是一次在中外演讲史上可与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相媲美的演讲。
那一次,马寅初身穿蓝布长衫,头戴礼帽,一副书生模样登上讲台。但是一开头竟语惊四座:“如今国难当头,人民大众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浴血奋战;但是那些豪门权贵,却趁机大发国难财。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方流血奋战,后方平和满贯。真是天良丧尽,丧尽天良!英国有句俗语话:一个人站起来像个人。而今天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们利用国难,把自己养得肥肥的。要抗战,就要这帮人拿出钱来!……”
演讲的结尾,也与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异曲同工,马寅初说:“今天,我的儿女也来了,我的讲话,就算是对他们留下的一份遗嘱,为了抗战,多少武人死于前方,我们文人也不要姑息于后方,该说的话也要大胆说出来。蒋委员长要我去见他,他为什么不能来见我?我在南京教过他的书,难道学生就不能来见老师吗?他不敢来见我,就是因为他害怕我的主张……有人说蒋委员长领导抗战,可以说是我国的‘民族英雄’,但是照我看,他只能是‘家族英难’,因为他包庇他亲戚家族,危害国家民族呵!……在后边的警察们,要逮捕我马寅初吧,那就请耐心一点,等我讲完后,再下手不迟!”
马寅初一次次发表类似这样痛斥宋子文、孔祥熙等四大家族发国难财,危害抗战,并将矛头直指蒋介石的演讲,被人们誉为“山城狮子吼”,又怎能不激起蒋介石的痛恨!
1940年12月6日,蒋介石亲自写下手谕,并派宪兵于当天逮捕马寅初。
但是可能是鉴于马寅初所具有的巨大社会影响吧,蒋介石终究没有用公然逮捕的方式,而是让宪兵十二团团长带了十多名宪兵,闯进重庆大学,声称是“请”马寅初去“家中”“谈话”。
马寅初的被捕,激起了重庆大学师生的愤怒,他们随即成立了“援马大会”,准备罢课游行,要求释放马寅初。
蒋介石等得到消息,立即一面授意重庆大学校长出面对学校师生“训话”,“马先生态度已经改变了,没有什么危险了,希望同学们不要增加马先生的困难”,一面煞费苦心地安排马寅初回校“移交”工作,并与师生“话别”,意在让学生相信校长所说的“马先生态度已经改变了”。
12月8日上午,在宪兵团长和便衣特务的“陪同”下,马寅初回到了重庆大学商学院,在师生们的强烈要求下,宪兵团长出于无奈只得同意马寅初与学生作告别演讲,于是便出现了上文所说的那一场特殊的演讲。
尽管此时马寅初清楚地知道自己实际上已身陷囹圄,随时都面临着生命危险,但是他演讲自始至终都没说自己,所讲的内容不仅与前几天所讲无异,而且主要观点与他的一贯主张无异,其威武不能屈的气魄和精神,给国民党反动派精心制造的“马先生态度已经改变”阴谋以一个响亮的耳光,台下的师生和每一个有正义感的听众,怎能不对台上慷慨激昂的马寅初报以热烈的掌声呵?
眼看着难以收场,宪兵团长最终不得不穷凶极恶地冲上台去,一面夺过话筒说,“马先生是奉调前方考察经济,时间紧迫,还得赶紧动身上路”,一面令宪兵特务“护送”着马寅初离开重大,然后将他押解至贵州的息烽集中营秘密囚禁,后又被转移到广西桂林,直到1942年6月,才在中国共产党和社会各界的努力营救下获得自由,共计度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的艰难牢狱生活。这足可以证明,马寅初十多年后所说的“为了国家和真理,我不怕孤立,不怕批斗,不怕冷水浇,不怕油锅炸,不怕撤职坐牢,更不怕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要坚持我的人口理论”的话,决不是大话!还有“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的决心,也决不是虚言!
至此,有人或许会问,那么是什么力量让马寅初具有如此坚贞不渝的人格呢?